郊區二十層樓高的辦公室,一個小女孩搖頭晃腦的往窗戶下看,哇,車子跟房子都變小了耶。旁邊中年男子微笑著摸摸她的頭,說我們回家吧。等一下,我想再多看一下啦。哇,那個好像是爸爸的車耶,那是媽媽的摩托車嗎?中年男子注視著女孩,然後默默地,悄無聲息地離開。小女孩還在興奮地指指點點,我拼命張口想發出聲音,身體卻不聽使喚,看著中年男子在我的視線裡遠去。
「你爸走了!趕快去追!」終於,我大吼出來。「幹,我爸在彰化啦。」「嚇死我了,我剛剛夢到……,咦,我夢到什麼?」「誰知道!你今天不是有三間房子要看,還不趕快起來。」室友的話像一頭冷水澆在我頭上。「你怎麼不早點叫我!」我抽走她的棉被,以示報復。
萬華老房子,三樓,踩進共用浴廁時,我好像聽到地板剝落的聲音。「這邊她們都住很久了啦,對阿,有兩個也都是學生。」打開門,木板單人床、綠色的舊式鐵桌,冷氣濾網黃黃的,骨感的布製衣櫃。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裡很適合考高普考,應該會很專心。「阿壞了再叫我兒子來修,我兒子在中華電信上班啦,嘿丟,阿妹妹你有男朋友嗎?」「怎麼自己來看房子,女生不能一個人啦,下一間要不要叫我兒子陪你去看?」「再打給我吼,啊我兒子在中華電信上班,單身啦。」好,我已經搞不清楚她是在租房還是賣兒了。
福和橋下,房仲也搞不清楚在哪裡,我在別人家騎樓下乾等了二十分鐘,才發現待錯棚,房東阿伯直接打來。房仲跑來時氣喘吁吁,我跟她面面相覷,好像誤闖誰的家裡。兩間單人套房,乾淨整齊,坪數極大,一應俱無。「外面你們要烤肉也OK啦,就是不要太大聲就行了。」「很方便啦,走路15分鐘就有公車。你說你是X大的吼?阿我兒子是XX科大的啦,身高174,有在健身,會打籃球。」好,關於你們的兒子我已經不想知道更多了。我又走錯方向繞出去,剛好錯過半小時一班的公車。
中和黃線的底站,窄巷繞進去,二樓大叔的煙味撲鼻而來,麻將聲音搓得極大。終於是年輕的女生帶我看房了,她沒有多說話,笑笑的,你有養寵物嗎?她的貓咪繞到我腳邊,不怕人的舔了我兩口。「兒子跟客人打招呼。」啊,雖然又是兒子,但真的是個被療癒的瞬間。廚房、陽台、衛浴,空間雖小但還算乾淨明亮的套房,有點心動。我揮揮手跟貓咪說拜拜,心想這個兒子,我可以。
回程路上看著公車玻璃窗外的街景,車子呼嘯而過發出的鵝黃光亮,突然又回想起早上做的那個夢。小女孩好像就是我,童言童語蹦蹦跳跳,她是多麼喜歡彼時月色,涼風,還有爸爸說我們回家吧。而如今沒有家,沒有夢,沒有高樓,大廈也只剩杵在那兒的101。握著牛皮紙袋裡薄薄的幾張鈔票,讓自己至少可以落腳在沒有家的台北市,我們都只是兩百萬分之一。
「欸你今天房子看得怎樣。」「我都不知道我是在看房子,還是看兒子。」「蛤?三小?」「我要睡了。」我轉過身背對她,耳機裡播放傷心欲絕的〈台北流浪指南〉:日子一天天,穿過你的雙眼,你對一切還是感到抱歉,轉身闖入另一個夜。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再做一次那個夢,想要再找到那個小女孩,然後帶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