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籍旅日YouTuber王志安因為在賀瓏夜夜秀的訪談中,戲謔模仿民進黨不分區立委候選人、因為罕見疾病導致身障的陳俊翰律師而引發爭議。許多人認為王志安對於民主社會的制度及運作方式認識不深,批評內容沒有道理,發言不當涉及歧視;也有些人認為王志安對於選舉的觀察、對於民進黨的批評是有道理的,不應該因為他的不適當模仿就否定他的批評。
討論很快就往不同的論戰戰場蔓延,討論身心障礙者、討論歧視的言論責任、討論脫口秀、討論王志安這個人、討論中國人對民主的理解……許多人質疑「為什麼中國人可以在台灣上節目?」內政部移民署很快對此作出回應,以「從事與許可目的不符的活動」為由,廢止王志安以觀光為由的一年多次入出境證,並管制其五年不予許可來台觀光。
王志安在YouTube上有120萬左右訂閱者,在X(前身為推特)上有107萬左右的粉絲,距離他講述自己被封殺的故事、宣告自己認真經營YouTube的2022年5月,僅僅不到兩年的時間。王志安的觀眾以海外及翻牆觀看的中國人為主,目前的節目主要點評新聞時事,偶爾有親歷現場的報導。王志安對於新聞議題的觀點經常引起爭議,但他從未因此「閉嘴」,反而在一個又一個爭議事件中,帶來越來越高的知名度。
根據王志安自行揭露的訊息以及維基百科,他自1998年起在中國《央視》擔任記者,可能在2015-2017年間離職。在《央視》期間王志安沒有特別出名或出色的表現,真正讓他躍升為「中國知名記者」,是他在2017-2018年從《央視》離職後,在新京報出品的人物訪談節目《局面》。這檔節目巧妙的切入社會案件的爭議,讓王志安在節目中機智地問出各種尖銳問題,凸顯社會案件中的矛盾,觀眾在看完節目後對案件主角的評論引發網路輿論的力量,使得原本很難在中國社會中處置的問題獲得「社會公評」、有機會「伸張正義」。
例如知名的在日中國留學生兇殺案「江歌案」:江歌為了保護友人劉鑫,而在劉鑫住處門外遭受劉鑫的前男友陳世鋒拿刀捅刺,事發之時劉鑫不願意開門讓江歌進門,江歌受重傷後劉鑫也沒有打電話叫救護車,待江歌離世之後,劉鑫又與江歌的家人避不見面。《局面》節目成功訪談了江歌的母親江秋蓮與劉鑫,讓他們從自己的角度講述事情的經過,並跟拍了兩方見面談話的過程。
談話時,江歌母親與劉鑫雙方的爭議集中在對於事件理解的差異:江秋蓮認為要譴責的不只是殺人的陳世鋒,以「恐懼」為由逃避責任的劉鑫,也應該付出應有的代價;劉鑫則急於想擺脫這件凶殺案相關的各種事,與江秋蓮起了衝突。在節目組的安排下,《局面》的觀眾彷彿親臨現場,在主持人王局(王志安)睿智犀利的語言帶領下,追求真相、追求公平正義。
除了江歌案,《局面》節目中知名的內容還有報導馬保國與徐曉東的MMA拳擊賽、周立波在美國發生的槍毒案等等。看過《局面》節目的精彩表現,沒有人會懷疑王志安是個貨真價實的調查記者,在選題上既能挖掘社會熱點,還能開發別人難以接觸的訪談對象,更難得的是訪談現場的反應靈活快速、風趣幽默。
2016年習近平提出「黨媒姓黨」,放在中國整體輿論環境惡化的背景下,2017-18年播出的《局面》雖然是在非黨媒的市場化媒體播出,巨大的影響力很快使這檔節目成為被封殺的目標。
根據王志安自己在頻道中的陳述,他並沒有收到明確的「封殺令」。在籌備第二季《局面》的空檔他去了一趟美國,當時是201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週年前夕,儘管他在六月三日便已回到中國,微博上卻流傳著他在美參加六四集會的謠言,隨後他的新浪微博、微信公眾號、今日頭條號均被關停,經過一年多各方奔走疏通無效後,王志安逐漸確認自己被封殺的事實,節目也無法繼續經營。
以現在流行的語言來說,王志安也是「被辱華大家庭」的一員,在海外普遍同情被中共封殺者的氛圍中,他的故事引起反對中共的人同情、注目。而打著「前《央視》記者」、「知名節目主持人」的招牌,又在論述風格上接近「《央視》口徑」,讓普通中國人覺得熟悉又安全。有人認為,王志安可能成為翻牆後中國人接收資訊的第一站,他的頻道潛在訂閱者可能有幾千萬人以上。
王志安在沉潛三年後,在2022年5月開始經營他的YouTube頻道,他曾經立下「成為海外第一華文媒體」的豪語,期許自己繼續沿著《局面》節目的路線,以調查記者的身份親臨現場,帶領大家看到最關注的議題。然而過了一陣子,觀眾們很快就發現他所做和所說之間的差距。
為了維持頻道的熱度,王志安每隔幾天就上傳談論新聞議題的時評影片,但這與他一開始對於時評影片不屑一顧的態度有所矛盾。在俄烏戰爭期間,他帶著他的團隊到烏克蘭進行專題報導,並號稱自己是「戰地記者」,但他在烏克蘭期間接觸到的受訪者,除了地方官員、幾個烏克蘭中籍網紅之外,就是在旅途中遇見的一般居民。他並沒有去到真正的前線,沒有展現組織新聞敘事的能力,甚至在《局面》中表現精湛的臨場語言應對也沒有表現出來。比起新聞報導,王志安在頻道中做的影片更像是Vlog。王志安與中籍烏克蘭網紅王吉賢的專訪,也被王吉賢認為處理不當,後來兩人間因此有了衝突與矛盾。
在「烏克蘭專題」之後,王志安並未如他宣稱的做真正的「調查報導」,依然維持每隔幾天點評新聞時事、偶爾到新聞現場拍Vlog的頻率。來台灣採訪總統大選可以算是同類型的「親歷現場」影片,王志安沒有約訪各黨的政治人物,而是選擇直接參加現場活動、現場提問,又或者體驗政治人物曾經消費過的場所(蔡英文喜歡的水餃、柯文哲的理髮師),順便進行問答的方式拍攝影片。
假設他的定位只是一個喜愛政治話題的YouTuber,這樣的經營方式可能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但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專業的調查記者」,做的影片內容卻既不專業、也非調查、更不像個記者。他沒有辦法有效的組織一場有明確問題意識的採訪、沒有辦法在採訪中藉由互動問出觀眾心中好奇的問題、沒有辦法在一系列的採訪影片中呈現出社會某個部分的真實面貌。
王志安時評類的影片也有類似的問題,他沒有要傳達基於某種理想或價值觀,針對社會現況的批判,而是漫無目的的發表自己對時事的感想。如果把他說的話前後對在一起看(中國網友常說的看「合訂本」),便會發現他對於對新聞事件的認知與立場經常自相矛盾。可令人驚訝的是,即便言論前後矛盾,他依然可以自然地從嘴巴中說出來。
例如在徐州八孩鐵鍊女事件中,他不贊同中國的人口販運問題,認為這是個需要長時間努力解決的問題,但同時卻又認為政府對於董志民(鐵鍊女法律上的丈夫、加害者)的判決太重,認為董志民是在照顧她,否則她的狀況會更悲慘。
按照正常人的思考邏輯,如果要改善人口販運的問題,應該要救援受害者、打擊加害者,讓事情的真相揭露在公眾前,使這種問題越來越少;但王志安的論述方式卻是,他贊同人口販運的問題不對,但由於各種複雜難以改變的原因,不應該改變目前的現狀,否則受害者會失去唯一照顧她的加害者。(理論上是社會援助要進場協助受害者)
王志安這種論述方式雖然奇怪,但是卻準確的描述了當下中國的社會現狀。在人口販運這個問題上,中共政權的統治方式導致無法公開揭露人口販運案件,對於NGO的防備使得民間無法凝聚保護受害者的力量、形成組織;而新聞事件爆發後政府的「維穩」手段,通常導致新聞事件的主角命運更加悲慘。
比起揭露真相、改善問題,王志安很「睿智」地察覺到:在中國,發現問題後最好的做法是悄悄蓋回去,讓他們回到原本受壓迫的生活中。
由於他生長在中國,對於中國的制度和社會環境很熟悉,即便他的評論是個人的隨性感言,也有一定的準確性;但到了別的國家,他的個人隨性感想所反映的,只有對當地情況的淺薄理解。而這也是他在台灣的賀瓏夜夜秀發言「翻車」的主要原因。
可以這麼說,以《局面》節目爆紅的王志安,被中國以外的人誤以為是了解中國社會局勢、擁有調查能力、追求社會公義的記者;但實際上,他僅只是失去背後工作團隊支持的時事節目流量明星,憑著過去的光環和個人形象的塑造,在海外擁有為數不少粉絲的YouTuber。
即便王志安經常強調:「記者要靠報導作品說話」,但在失去原本的後援團隊後,他的作品卻上不了新聞報導的檯面。
許多批評王志安的人,以他在X(前身為推特)上的發言和網友吵架的論戰為材料,論證他的人品低劣、價值觀有問題;但看他的YouTube頻道內容及頻道上的社群發言,他又表現得彬彬有禮,乍看之下有理有據。
實際上,他是把「線下」的記者身份與媒體節目和「線上」社群媒體分作不同的舞台。社群媒體上的發言是他的「日常口嗨」(打嘴炮),逗弄那些在乎他發言的人,有時候也會回應別人對他的質疑或者與別人吵架,但重點總會拉回「王志安」身上,而不是社會事件的討論或者發言的內容正確性辯論。
王志安一直都是個很「誠實」的人,他不會切割自己頻道上的內容或者推特上的發言,他關注的是他自己,是不是有越來越多人追隨自己了?在社會上的地位是不是越來越高了?在他選擇的「記者」賽道上,有沒有搶到熱點話題了?他並不畏懼自己成為網路輿論的焦點,因為他認為「線上」(網路上)與「線下」的世界是切割開的。
仔細觀察王志安過去的行為,你會發現真正讓他在乎的都是「線下」發生的事。最明顯的跡象是,被取消觀光簽後他發了道歉影片,但是他從未因社群媒體上的失言認錯道歉。
在賀瓏夜夜秀的不當發言風波後,許多人沿著「海外反賊圈」的論述,認為王志安是中共的大外宣,或者他表現得就像個大外宣。另外一些人(如范琪斐、百靈果、上官亂)則認為他反映的觀點就是一般中國人的狀態,無須對他特別敵視或防備。
實際上,如果沒有《局面》的經歷以及被封殺的狀態,王志安在中國媒體界的定位確實就只是個「普通大爺」。他可以在《央視》做好普通的採訪工作,閒餘時間在網路上與網友閒聊,被腦袋比他清楚的媒體工作者罵。
經歷過1980年代風氣較自由的中國,王志安參與過八九民運,但是表現不特別;在中國《央視》工作過,但表現既無法成為黨的喉舌代表(如芮成鋼),也無法在體制內抗爭,最後成為黨的敵人(如崔永元)。如果不是習近平執政,輿論空間緊縮,王志安很可能就在《央視》體系裡當個不上不下的記者直到退休。
中國的市場化媒體(非黨營媒體)在2017年的時空下需要一位出身自《央視》體系的人主持《局面》這個節目(可能出於政治安全考量),王志安被選中了,並因此一炮而紅。但是節目很快被封殺,王志安也失去在中國社群媒體的發言權。經歷過2019到2022年間COVID-19(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新冠肺炎、武漢肺炎)的疫情,經歷過他自己返鄉途中屢受限制的過程,他不得不離開中國另謀發展。
從王志安個人的角度看,「錯的不是王局,是這個世界」,中國一連串的局勢發展是令人悲傷的,他並不是出於個人的理想離開中國,卻不得不面對孤身海外的處境;到了海外卻又面臨文化差異(也有人認為是文明差距),他只是誠實地做自己,卻接連不斷的犯錯,現在連台灣的觀光簽都被取消了。
然而從他所扮演的角色來看,王志安也是可惡的,他無法理解民主社會的運作方式與文明價值,卻認為自己發表的意見是最有道理的;他不知道中共對外宣傳的話語有什麼問題,認為自己發表類似的意見是正確的;他認為自己隨意發表的語言只是評論,卻沒有發現其中隱藏的偏見與歧視。
王志安並不是「記者」,他只是出身於中國的時事流量明星。他身後的「群眾基礎」是中國共產黨統治下的「普通人」,長年浸淫在中國扭曲社會裡,擁有與其他國家不同的認知,卻認為自己的世界觀應該放諸四海。
王志安的可悲之處在於,他的成功與失敗都是在中國的時勢下造就的,他的可惡之處則在於,他一腳踩在「媒體人」的位置上,卻對自己的言論責任和道德要求毫無認識,藉由語言操弄擴大爭議、增加自己的粉絲。
當前的中國全面政治緊縮、經濟惡化,加上疫情期間的惡政,許多人走在「逃離中國」的路上。有些人基於理念的追求,但更多人只是主觀上覺得在中國過不下去,到了國外可能會更好。這些「潤」出中國的人,與中國共產黨實質上的關係並不深,卻深受中共價值觀與文化的影響。把他們視作大外宣實際上是抬舉他們,但要無視他們散播的輿論,卻又不可能。
推究這場風波的根源,依舊在於台灣的媒體工作者(無論傳統媒體、新媒體)對於中國的認識程度不足,以及海外中國人健康的媒體力量不夠強壯。同樣掛著「前《央視》」的頭銜,現居西班牙的柴靜仍然在做調查報導,採訪ISIS聖戰分子、與方方《武漢日記》的英文版譯者白睿文做對話訪談。當王志安在台灣表演自己「吃點好的」之時,貨真價實的記者並未放棄他們的理想,繼續發揮自己的影響力,報導中國政府不願面對的真相。
海外中國人的圈子吵吵嚷嚷,實際上中國國內也是如此。在專制鐵拳的壓制下他們的聲音消失了,但是當逃離中國的人變多,我們總是要學著面對各式各樣的中國人。
※本文同時刊載於關鍵評論網:王志安的可悲與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