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張哲瀚：追星中國的媒體識讀（中）

經過前篇的討論，我們現在知道中國的媒體上至大眾媒體、個人平台，小至個人媒體，無一不受政治力量的影響。有的是直接與政治議題相關的管制，有的是自我審查導致判准更加嚴格，則是民間「仿效黨國管制方式」的輿論管控。這一篇，我們將把張哲瀚這一年的演藝事業發展歷程，放到「媒體識讀」的框架裡，審視不同時期的資訊，以及展現在大眾面前的爭議。

儘管中國飯圈惡名昭著，但在飯圈的運作上仍是依循「下層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邏輯，也就是說，粉絲群體的論述建立在明星本人的言行表現上。（如下圖）

正常社會中的明星主要是透過「作品」建立「人設」，在演藝表演中讓自己被看見、被觀眾肯定。但是在中國，明星的人設與粉絲的論述都有巨大的運作空間，當一位明星在電視劇中出演主角，角色形象可以直接被公關和營銷「論述」為明星本人的「人設」，甚至不需要電視劇演出，在綜藝、社群媒體甚至社會新聞上的表現，都可以透過公關和營銷論述為明星的人物設定。在中國，這些「人設」會偏離明星本人的真實情況，例如吳亦凡，被設定為多才多藝的嘻哈藝人，但實際上沒有真正的嘻哈音樂代表作；Angelababy被設定為演戲的大明星，實際上卻沒有代表作品。

在公關營銷之下，粉絲圈中對於明星的論述建構是另外一種風景。粉絲的論述比在公眾面前建立的「人設」有了更多細節和故事情節，例如某兩位明星的ＣＰ粉，會根據明星的行為建構一套兩人關係的故事線；某個偶像團體的粉絲，會根據他們從成團到發展過程中的曲折起伏，建立一套激勵人心的勵志故事。在正常社會，粉絲之間透過熱情自然連結，建構論述；但在中國，有「脂粉」（公關公司付費的職業粉絲）的存在，在粉絲之間帶節奏、建立論述。

然而無論公關經營出的人設或在粉絲群體中的論述，最終基礎仍然是明星自身的個性和行為，脫離明星自身個性和行為的論述，會「立不住」，導致沒有辦法在大眾面前傳播且被大眾接受。

「賣腐」在這幾年成為中國男明星的「流量密碼」，可能因為男女戀愛劇的樣板化太嚴重，耽美／耽改劇中別具風貌且引人遐想的男男之情引發大量觀眾討論，並將對於劇中角色的喜愛延伸到明星本人身上。為了讓「耽改紅利」的可用時間延長，過去幾年中逐漸發展出在粉絲群體中建構「szd」（是真的）論述，亦即劇中主演不只是逢場作戲，他們還是真的情侶。

然而由於中國的政治情勢，近年來由於少子化的趨勢，黨國對於同志的政策越來越保守、越來越不友善，「耽改ＣＰszd」的論述就處在走鋼索的境地，一方面要讓流量密碼延續，另一方面又要小心不要舞得太過火，遭受黨國的批評甚至封禁。憑藉耽改劇走紅的「1.0」、「2.0」兩對男明星，都曾經爆發「解綁提純」大戰，也就是在某個明確的時間點藉由女友或其他方式宣告兩人僅是同事關係，打破szd論述。如同夫妻離婚後分財產，耽改ＣＰ解綁後的粉絲流量由兩個人分，然而由於流量帶來的商業利益，兩位明星身後的公關公司就展開了漫長的資訊戰，介入前述的可操作空間，盡量讓劇粉（支持該劇、會為之消費的粉絲）、ＣＰ粉（支持兩位明星、會為之消費的粉絲）轉化為該明星的「唯粉」（支持一位明星、會為之消費的粉絲）。

憑藉山河令一劇中優異表現而走紅的兩位主演張哲瀚和龔俊，被稱為「耽改3.0」。然而他們從劇中到劇外的表現與論述方式皆與前人不太相同，在劇中，溫客行和周子舒「發乎情止乎禮」，儘管沒有超出兄弟之情的限度，劇中兩人對於彼此情感的直白和牽絆之深也是肉眼可見。劇組明確的知道他們在演出「審核限度內的男性愛情」，而不是「男性友情延伸出的曖昧擦邊球」。

由於資本投入的限制，加上該年投入耽改戲拍攝的競爭對手眾多（戲稱為「耽改101」），山河令本來被視為「糊劇」（沒什麼人看的劇），不過後來因為機緣巧合紅了，後續其他劇集因為政治因素遲遲無法播出，在劇播出的半年內，山河令在耽改市場上一支獨秀。（戲稱為「耽改001」）

劇集在二月下旬播出，五月三日、四日的蘇州演唱會被視為劇集宣傳期的終點，在這長達兩個半月的期間，演員需要配合劇集播出參加直播、綜藝節目進行宣傳，由於劇集爆紅，在這段期間兩位演員的代言商品和直播邀約也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由於前人的「解綁」案例，大多數人以為龔俊和張哲瀚會在演唱會上做出明確的解綁訊號，沒想到等來的卻是演唱會上的良好互動，甚至演唱會最後，張哲瀚對龔俊說出：「以後不論遇到什麼困難，或者是什麼需要哥哥幫助的地方，我永遠都在。」兩個人的擁抱被粉絲們稱為「世紀擁抱」。

除了這段可以明確看出兩個人感情不錯的擁抱之外，張哲瀚說出的另外一段話，正式開啟了劇外的「賣腐」商業帝國：「不管你是喜歡周子舒，還是溫客行，還是喜歡周子舒和溫客行。可能今天結束了，我們倆就是作為張哲瀚和龔俊。感謝你們喜歡張哲瀚，感謝你們喜歡龔俊，感謝你們喜歡張哲瀚和龔俊。這個春天有你們真好。」

聽到這段話，本來僅限於「溫周」的粉絲們，驚覺原來當「張哲瀚和龔俊」的粉絲是可以的！從劇內延伸到劇外，對於兩個人的同時支持持續熱烈延燒，「張哲瀚和龔俊」的粉絲成了「經過正主上戶口的ＣＰ粉」，同時買兩個人代言的商品、觀看兩個人各自的直播，甚至形成ＣＰ粉喊出「唯粉圈地自萌」的口號，要求僅支持單人的粉絲低調。

其實前面幾篇已經講過很多次了，不過這篇還是簡略的提一下。張哲瀚在2021年8月13日起因「靖國神社外櫻花觀光照」被視為「參觀即參拜」，遭受大量小粉紅攻擊，最終導致代言掉光、他本人主動退網、帳號被刪除。

然而在8月13日之前，張哲瀚其實已經遭受長期的資訊戰攻擊（目前在中國只要夠紅的明星都會遭受資訊戰攻擊），從並非單身、人格低俗、納粹份子、精日（精神日本人）等路線逐一進攻，在七月他自己貼出的ＩＧ貼文、參加的直播以及其他娛樂圈主播做的評論中，可以明確看到他正在遭受個人隱私侵害及網路謠言攻擊的壓力。

張哲瀚7/15ＩＧ貼文報導：張哲瀚親曝抽血點滴照！「如果傷害我是你的天性」周董歌詞網懂了 | ETtoday星光雲 | ETtoday新聞雲

在這個脈絡裡，可以說「櫻花照事件」是當所有個人污點攻擊沒用時，便使用政治攻擊達到效果，即使是在中國的情境裡，在演藝圈惡性競爭的環境下，這仍然是十分惡毒且影響惡劣的招式。從此以後所有演員赴日旅遊都成了風險行程，實際上在張哲瀚之後也有幾個演員遭受類似的攻擊，不過沒有像張哲瀚那樣形成全網攻擊、官媒下場的事件。

張哲瀚不得不倒臺的原因，除了他是新晉頂流、具有巨大的市場價值之外，更在於他跟其他頂流明星顯然不同的出身和演藝實力。除了出身上海戲劇學院的正統名門、更是爆款劇《芸汐傳》的主演、也參演過許多「主旋律」電影，他本人同時也具備歌手才能，出過音樂專輯、開過演唱會。若他在接下來的幾年站穩腳跟，或許會成為真正現象級的中國明星。若在前面的幾波較無傷大雅的攻擊中被打倒，傷害可能是可以控制的，但到了政治事件的層次，傷害就是毀滅性的。

813事件本身具有複雜的性質，除了放在商業惡鬥、政治事件的脈絡中之外，放在「耽改紅利～提純」的脈絡裡，這個事件實質上也促進了「提純商業利益」的效果。原來ＣＰ粉們可以「端水」，為兩位明星購買同等份量的商品，現在由於張哲瀚已經從檯面上消失，ＣＰ粉們便只能購買龔俊的代言商品。這個事實，埋下了幾個月後粉絲論述的分歧與鬥爭。

在813事件中，官媒對於張哲瀚事件的定性其實沒有那麼嚴重。人民日報的微博評論他的道歉聲明：「這道歉，是為自己無知買單，也是為冒犯國人感情而尋求寬宥。身為公眾人物，對歷史常識如此匱乏，對民族苦難渾然不覺，太不應該。事關民族大義，不容任何試探，更不容有任何挑戰。若明知故犯，就得付出沈重代價。」央視網則寫道：「無論在靖國神社前合影，還是到乃木神社參加婚禮，張哲瀚都觸碰了歷史傷痕，傷害了民族感情，不能簡單歸咎為『曾經無知』。在剛剛，有日本大臣到靖國神社『拜鬼』，中方堅決反對日本政要這種錯誤做法。身為中國人，應銘記歷史，砥礪前行；絕不能是非不分，甚至誤導青少年！請記住：靖國神社盡是鬼，勿忘歷史當自強！」

這後面牽扯到一些資訊戰的議題，展開來講會很長，這邊就簡單說一下。中共官媒對於流量明星有一致性的「缺乏教育、帶壞青少年」刻板印象，在日本政要參拜靖國神社同時爆出的張哲瀚櫻花照事件，官媒不可能回避這個議題輕放張哲瀚，必須在輿論上譴責、要求付出代價。然而具體執行上，該如何實現人民網的「沈重代價」，就有很大的學問了。

肉眼可見的執行機構是中國演出行業協會，其分別在8月15日發布《關於對演員張哲瀚進行行業道德自律評議的公告》及11月23日發布「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網路表演（直播）分會發布第九批網路主播警示名單」，兩份公告中，分別要求演出行業協會會員單位進行行業抵制，以及禁止該批藝人進行網路直播。

8月時曾經有為張哲瀚辯護的個人，但遭受全網「禁紅不禁黑」（禁止發表對他有好處的言論，但不禁止發表批評謾罵言論）的處置，難以逆轉局勢。到了11月，當中演協發布那份名單時，金盾影視中心主任李學政出面發表博文，質疑中演協是否有權懲處演藝人員並發布「從業抵制」公告。李學政是體制內人士，打著「人民的公義」旗號，在接下來的兩個月內在以微博為主的網路平台上幫張哲瀚打了澄清的輿論戰。其實這邊展開來講也很長，先前的文章有大概提過，大家可以參考。

簡單來說，即使是在中國，僅憑一張櫻花照就封殺當紅流量明星，還是有點太過了。（有人會拿來跟小賈斯汀靖國神社事件比較，但小賈斯汀有明確參拜靖國神社的事實，而張哲瀚並沒有進入靖國神社）我們不知道李學政背後有沒有更高層的黨政勢力介入，但至少他的背景夠硬，無法輕易的被刪除或禁言。「人民的公義」相關話題在微博上曾經高達數億的閱讀量，但在微博的輿論控管中不曾上過「熱搜」，甚至被刻意壓低討論熱度。

經過李學政的努力，張哲瀚至少在中國的網路上曾經有過澄清事實的機會。李學政對整個事件的定性是：

然而，依照目前中國社會的「二次文革」發展方向，李學政訴求的「程序正義」、「合理合法」其實是逆向而行。李學政為張哲瀚規劃的「人大開會—媒體現身—法律爭取權利」路線實行困難，展現在大眾面前的只有2022年1月間出現的報案單，以及一段張哲瀚的錄音。不久之後，李學政的微博被清空，可以判斷他至少離開了這個網路戰場。（根據相關機構的報導和照片，李學政的現實生活是正常的，沒有連帶的政治責任）

今天頭條報導（這可能是營銷號，但我找不到別的新聞來源）：李學政連發數條微博，曬出受案回執單，朝陽警方已受理張哲瀚報案

事情進入法律程序的同時，隨著遙遙無期的等待和各式各樣的流言，張哲瀚的粉圈進入了新的動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