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十八歲那一年喜歡的你

　　這是，十八歲那一年的冬末，學測結束後的故事。

　　手機滑著班上同學和朋友的限時動態，距離成績公布還有一段時間，所有人都正開心地享受旅行、品嘗著各式美食，才看不到一半的動態我便關上了螢幕。

　　「真好呢……」躺在沙發上的我，現在僅能望著天花板發呆來打發無趣又漫長的空閒。

　　「雖然也不是沒人約，但他們要去的地方……我的錢根本負擔不起。」想到這，我深深嘆了一口氣。

　　「……」還是要去打工呢？打發時間又能賺錢，可是我又沒有經驗，也沒信心能做好什麼工作，而且要是犯錯被罵了該怎麼辦？要是打破了東西要我賠償該怎麼辦？要、要是……

　　「啪啪！」用雙手大力往自己的臉頰上拍，試圖停止腦中無限延伸的可怕想像。

　　「不行不行不行……我絕對辦不到！」

　　叮鈴

　　「歡迎光臨。」

　　室內的氣氛走明亮潔白的簡約風，一推開玻璃門，立刻被柔和的咖啡香氣包圍。

　　因為是平日的關係，店裡僅有零星的幾位客人。櫃台前靠右側些的位置站著兩位正在交談的年輕女子，更過去靠窗的座位，一位留著花白鬍子的老伯一面小口小口地喝著冒熱煙的咖啡，一面翻閱手中的書本。

　　聽見開門的聲音，一位帶著細框眼鏡的男人從吧檯探出了頭，向我親切地笑了笑。

　　「需要什麼呢？」見我杵在門口不動，他主動向我搭話。

　　回過神後，我不好意思地走近吧檯的點餐區，才敢開口：「麻煩給我一杯熱拿鐵。然後……」

　　「嗯？」

　　「請問……你們還有在招打工嗎？」一邊說，我的手往門口的方向指去，想表示自己看過了外面張貼的海報。

　　原本是為了散心才出門的，經過平時常來的咖啡廳，注意到了門口旁貼的徵人海報，等我注意到時便已經推門進來了。

　　聽了我的話，男人先是愣了一下，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又回復到原先的笑容。

　　「妳等我一下。」說完，他的視線便從我臉上移開。

　　「三十七號外帶熱美式好了。」

　　他將咖啡交給前來領取的人後，回頭指向角落的四人桌。

　　「妳先到那邊坐一下。」他溫柔的笑著。

　　「啊、好的，謝謝。」這時，心中開始緊張起來，我抬著僵硬的步伐往他所指方向移動。

　　「來，妳的拿鐵。」

　　他把冒著薄薄白煙的馬克杯遞給我，拉開了正對面的椅子。

　　「妳覺得這間店怎麼樣？」

　　　「啊？」

　　原先的預想中，應該是從名字、年齡、學校、經驗開始問起，然後興趣愛好，接著……

　　「……」徹底被打亂了……。

　　他上半身稍稍地向前傾，臉上掛著一抹淡淡微笑，似乎在期待我的回應。

　　「沒關係，不用顧慮太多，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就好。」他再次向我投來充滿壓力的笑容。

　　為了重新整理心情，我深吸一口氣，開始在腦中思索著問題。

　　「我很喜歡這裡的咖啡，起初是暑假時去補習班前，幾乎每次都會來外帶冰巧克力。因為害怕苦味，在那之前不曾有過想嘗試咖啡的念頭，但一次次地被這濃郁卻柔和的咖啡香氣吸引，好不容易終於鼓足勇氣，卻因為沒有研究咖啡的種類，光憑名字看上去很美味這點就選擇義式濃縮，結果味道太過濃郁難以下嚥……而且，明明是我自己犯糊塗，店員卻很親切地主動來說要幫我改做成摩卡咖啡。或許對店家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可是因為這件事，從那之後我只會來買這裡的咖啡，即便微不足道，這是我想表達感恩的方式。」

　　中途開始砰砰亂跳的心臟、被手心的汗浸出手掌印的長褲。

　　超緊張的，所以……我回答得還可以嗎？我小心翼翼地觀察對方的神情。

　　坐在正對面的男人十分專注的聽著，表情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我好一會兒，要不是音樂還播放著，這種沉默真是讓人感到不自在。

　　「謝謝，很榮幸能讓妳對這間店有如此的感受。」

　　男人露出微笑，並不是大人間的營業用笑容，而是感覺得出發自內心，溫暖的讓人心中也不自覺洋溢起一陣愉悅。

　　「久等了，您的摩卡咖啡，請慢用。」

　　看著客人滿足的笑臉，腦中不禁想起了當初來面試的事。熱愛這家店、這份工作的老闆，當初面試的問題或許就是想知道作為顧客的我是如何看待這間店吧。

　　自面試那天以來已經過了幾個月，但這短短的期間內，我的生活卻有了相當大的變化。

　　這件事要從四個月前說起。

　　　入職時是由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皮膚白皙、長相斯文的男同事負責指導我。剛開始彼此的互動僅止於公事上的交流，但隨時間推進、幾乎每日的朝夕相處，彼此漸漸產生好感。

　　交往後卻發現，我自認為了解的他，似乎都只是他精心扮演出的假像。

　　彼此之間各種價值觀差異的爭執、自私又強烈到近乎病態的佔有慾，再加上他愈發過分的肢體接觸，雖然說情侶間有親密行為都屬正常，但每個人各有自己定義的界線，而對於「性」我也有自己的堅持，只要不願意，無論氣氛多麼美好仍舊不會進行到下一步。

　　某次到他家拜訪，原本只打算陪他拿東西，順便和他家人打聲招呼，結果卻被帶到房間，甚至差點被強迫發生關係，一番拉扯後，我和他大吵了一架。

　　「妳老是拒絕我，感覺好像只有我在喜歡妳，妳反而沒有那麼愛我。」

　　……這還真是我十八年來聽過最胡扯的一句話。

　　「對我來說兩個人在一起，只要待在彼此身邊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難道沒發生關係就代表沒有愛嗎？」

　　愛的表現方式有很多種，每個人都不盡相同。

　　到最後我們仍然無法跨過這個檻，但這次教訓也讓我看清了，這世界上是真實存在著為滿足慾望，而結交伴侶的人。

　　那天過後，在交往時就已經辭職的他，卻仍然窮追不捨的到店裡等我下班、私底下不斷的發訊息給我。他知道我的住處、我常去的地方、我的朋友、我的學校，每一天都過得提心吊膽，他的照片、送的禮物……所有和他有關的東西都令我背脊發涼。

　　回憶中與他曾經相愛親密的樣子也開始讓我覺得噁心。

　　第一個發現不對勁的店長，主動來關心了我們的近況，這才向他傾訴那段時間裡的滿腔怒火和委屈。

　　他聽完後，甚至比我更氣憤前任的所作所為，消沉的那段日子，也是店長給我打氣、陪我談心，總是逗著我笑讓我轉移注意力。幾乎二十歲的年齡差距，偶爾說教、開心的聽著我分享學校生活、心情低落時給予的關心，就像父親一樣，有點囉嗦，但在心中卻十足的溫暖。

　　「還好嗎？感覺今天沒什麼精神。」

　　店長的手在我面前揮了揮，我才意識到自己這又是不知道第幾次出了神。

　　「……怎麼了嗎？感覺有心事。」他彎下腰，一臉擔憂的往我的臉湊近看，鏡框後的眉頭輕輕地皺成一團。

　　我抬起眼眸，近距離的視線更看清楚他臉上的細紋，濃密卻不雜亂的眉毛、下巴沒刮乾淨的鬍渣……。

　　凝視著那清澈的深色瞳孔好一會兒，「沒事。」

　　忘了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樣普通的對視，甚至共處在一個空間、呼吸一樣的氧氣，我的心臟便會狠狠的發癢，呼吸像是被阻斷似的無法換氣。

　　很快地我把頭別到他看不見表情的地方，努力地想控制臉上的肌肉。

　　「我、去倉庫點一下貨。」現在我是什麼表情呢？

　　像在逃避著什麼一樣，關上倉庫的門後，我無力地靠著門板蹲了下來，將頭埋進了手臂之間，也把自己的意識關進小小空間形成的黑暗。

　　「……妳在想什麼。」我緊閉雙眼，小聲地反問自己。

　　我跟店長是什麼也不會發生的，他對我而言不是那種存在。

　　他很照顧我。客人多的時候怕我累，明明自己也在忙，卻一直幫忙我的工作；怕我上早班肚子餓，總是會先買好早餐；遇到客人刁難，也會第一時間跳到我面前幫我擋下來。

　　「不要多想了，這些都是不帶私人感情的。」都是很正常的上司關心員工，不是嗎？

　　不要再抱持多餘的期待了。

　　自從我的心因為他而開始混亂後，上班對我而言變成了一件辛苦的事。

　　見到他的身影，內心不受控的彭湃，好幾次心中的喜悅差一點就要浮現在臉上。明明比誰都還清楚這是不可以的，但越是壓抑心意越是一天天增長。

　　「下星期會有新人來報到，這樣妳也能多排點休假了呢。」

　　「咦……新人？」我將注意力從手上的咖啡機移開，口氣帶著些許驚訝地反問道。

　　「沒錯，而且長的還蠻帥的喔。」

　　邊說店長邊滑著手機，然後向我秀出了一張年輕男性的照片。

　　照片裡的人看上去像是個大學生。淺棕色的頭髮被水浸濕而向後撥起，坐在淺灘上，結實精壯的身材被浪打著。手機的畫質好到甚至能清楚看見他小麥色肌膚上的大滴水珠，換作過往的我，這應該是最接近理想型的完美外貌。

　　但是，我的胸口竟然沒有傳來小鹿亂撞的感覺！

　　一面感到困惑，看著店長自顧自地開心，有點無奈又覺得好笑。恢復單身後，似乎是擔心上段感情會給我帶來挫折，一天到晚總嚷嚷著要給我介紹好男人。

　　「覺得怎麼樣呢？」店長一臉好奇地看著我。

　　「……沒興趣。」

　　我一臉正經的回答後，便回頭繼續手上的工作，沒理會那期待著看年輕人談戀愛的臭大叔。

　　時間飛快地來到隔週的星期一。

　　陽光明媚的早晨十點半，我蹲在玻璃落地窗邊，任由暖烘烘的太陽將我包圍。一個人開店的日子，待在這裡曬太陽已經成為我的例行公事。

　　「這週開始又會變得更艱難了……」能夠單獨跟店長上班的日子變少了，以後還得比現在更注意跟店長的互動，不然就會被發現我喜ㄏ……「我才不是喜歡他！」

　　叮鈴

　　「早安啊！」一如往常熟悉的低沉嗓音，在今天多添加了一點活力。

　　我抬頭看向他，店長一手撐著玻璃推門，半身探進來向我打招呼。雖然逆光不是很清楚，但仍能依稀看出他的背後還站著一個高過店長約半顆頭的人。

　　「先幫妳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上週跟妳提過的新人。他是我朋友的兒子，大妳兩歲而已，希望你們好好相處。」

　　他一邊微笑地說著，邊將身後高大的男性推向前。淺棕偏金的髮色，瀏海的長度稍稍有些遮到眼睛，蹲姿的視野恰好能看見五分褲下露出的小腿，肌肉非常結實，感覺就是有運動習慣的人。

　　「初次見面，雖然年紀比你小，但姑且我也能算是前輩，之後工作有不懂都可以問我。」

　　習慣性的簡單打量一下對方後，我站起身簡單的向他作了自我介紹。

　　「妳好，以後還請多指教了。」

　　眼前的男孩說完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溫暖、又十分耀眼。以前的我，大概會被這個笑容殺死不知道幾百遍，但現在卻……

　　我蹙著眉低頭，喃喃自語道：「果然沒有小鹿亂撞……」

　　「我先帶你去換制服。」沒讓自言自語耽誤太多時間，我急忙收拾好表情，便又重新回復到上班模式的狀態。

　　「那今天就先麻煩妳了。待會還有事情要先離開，忙完後還有時間的話晚上我會來店裡的。」

　　店長臉上帶著歉意地笑著，畢竟上週跟我介紹時，他不小心脫口而出說了「對方其實是對我有意思才想來這裡上班」這種話，被我逼問了才知道，原來是店長和朋友吃飯時，跟對方的兒子提到我，簡單介紹後看了照片就說想認識我。

　　「當然我也有跟他說，沒經過妳同意就給你們牽線妳會不高興的……沒想到他就說了要來店裡打工……」店長滿臉抱歉地搔著頭。

　　看著店長的臉，我的心情有點像要被賣掉的小狗一樣，因為背叛而覺得難過又氣憤，但卻又因為對象是他，而無法真正生起氣來，多半的感受是悲傷。

　　至今我仍未替心中這份不知名的情感命名，儘管已經清楚他的分類，但隱約覺得，一旦承認了這份感情的存在他便會愈來愈無法控制。

　　多想大方的接受它在我心中的存在，任由它膨脹，直到心裡再也無法容納其他的情感。但這是不能被允許的，我比誰都清楚，即便心情一次次為他鼓舞狂歡，我又要如何讓身邊的人知道？

　　十八歲的我，喜歡上了一個三十五歲、有過婚姻的男人。

　　「我要一杯冰摩卡咖啡外帶。」

　　「這樣是八十五元，旁邊稍等一下待會兒叫號取餐喔。」

　　將找零跟明細、號碼單交手給客人後，我便開始一個個步驟指揮「新來的帥哥店員」製作飲料。之所以會這麼叫他的原因，都要歸功於昨天一位熟客大嬸來店裡買咖啡時，和朋友對話時恰好被我聽見的：「之前的小鮮肉沒做後，終於又有新的帥哥店員了！」

　　而她們口中所指的「小鮮肉」，就是我的前任。

　　當下多希望自己是個聾子，聽了都差點把手上的熱美式給丟出去。真想讓大嬸們知道她們口中的小鮮肉是個多麼渾帳的男人呢。

　　「這樣就好了嗎？」

　　拉回現實，新人正拿著準備蓋上的杯蓋向我詢問下一步。

　　「冰摩卡記得要加鮮奶油。」我從桌底下的小冰箱拿出鮮奶油罐遞給了他。

　　接過手後，他小心翼翼地在咖啡上擠上兩圈蓬鬆雪白的奶油。

　　這兩天觀察下來，他的工作態度算是蠻認真，即便是交代簡單的工作給他，也不會馬馬虎虎的完成。如果單純是共事夥伴身分，我就有自信能和他好好相處了。

　　「今天也只有我們兩個收班，打掃跟清理垃圾的部分一樣麻煩你囉！」

　　邊傳訊息跟店長報告進度，一邊快速的指派完工作後，我就轉身去收拾水槽，也沒發現他並沒有動作，眼神仍注視著我的方向。

　　「妳……喜歡店長吧？」

　　「啪啦！」玻璃杯從我手中滑落，重重的撞上水槽的邊緣，一半的碎片噴飛在我的腳邊。

　　清脆的巨響迴盪在店內，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出現在我右邊，將我拉到一公尺外的距離後，便開始收拾滿地的碎玻璃。

　　「……剛剛，當我沒問吧。」我聽見傳來了微小的嘆氣聲。

　　「你是什麼時候……」不行，不能被發現，就算單戀也沒關係，我只想讓這件事成為我一個人的祕密。

　　垂放兩側的手不自覺的握緊，用力到能感覺雙手在顫抖著。

　　「妳太好懂了。」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移回地面。

　　「妳和他說話的神情、他離開後妳落寞的樣子，我這被忽略在一旁的人可是一直都看的一清二楚……」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我不敢抬頭，不敢看他，不敢與他對視。

　　「原本只是猜測，但看見妳的反應後……看來被我說中了？」

　　「別……告訴他……拜託」我強忍著聲音的顫抖，和快奪眶而出的眼淚。

　　「反正就算他知道了，你們也絕對不可能在一起的。」說完，他脫下制服就離開了。

　　「……我不會告訴他的。還有，明天起我也不會再來了。」

　　丟下這句話後，只剩下門重重闔上的聲音迴盪在空間。

　　那一刻，我再也堅持不了了，一放鬆下來淚水止不住地滑落，我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但明明他說的沒錯，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的，我跟店長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一起。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我會這麼火大呢？

　　難道說……我曾經期待過我對店長的情感是有結果的？

　　「呵……太蠢了……」我笑了。

　　也不知道原因，嘴角就是控制不住，但眼淚也沒有因此停止。

　　我就這樣蹲在那裡哭泣，哭了好久好久。

　　甚至最後是怎麼回家的，店門有沒有鎖我都已經不記得，也無暇思考了。

　　「辛苦了。」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從吧檯裡探出頭，一個熟悉的身影緩緩走來。

　　「昨晚那孩子跟我說，朋友約他一起出國玩，可能到開學前都沒辦法來上班了。」

　　店長看起來有些為難的搔著頭，他環抱著雙臂靠在吧檯問道：「妳也快開學了呢，這樣之後還能來店裡上班嗎？」

　　「有時間我就會來的。」我淡淡地向他擠出笑容。

　　「太好了，原本還在想要是妳也不做了，以後剩我會很寂寞的。」店長也對我投以溫柔的笑容。

　　傍晚的夕陽照射進店裡，佔滿每個角落，也曬著我因為店長的笑容而通紅的臉頰。

　　我心裡竊喜著，橘紅色的夕陽讓我第一次能夠這樣大方的、幸福的笑著。

　　每一次看著你總想著，要就這樣繼續偷偷的喜歡著你好呢？還是乾脆的跟你告白好呢？

　　即便已經知道我們能在一起的機率幾乎為零，心裡的某個角落仍會偷偷期待著，你或許對我也有一樣的想法也說不定。

　　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年，我依然天真的這麼認為。

　　直到最後，我還是沒有對你傾訴過我的感情。

　　它從萌芽到成長、擴大的時間並不長，但我有自信它的分量絕對不輸給任何人。

　　我喜歡你。

　　但已經再也沒機會對你親口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