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妻子坐在魚缸裡,雙臂自然往前雖著水流擺動。她的身體壓壞了珊瑚礁及海葵,小丑魚在她身邊游來游去,面無表情,頭歪向左側,正好可以看見她的正臉,她的眼睛半閉,嘴唇微張,長髮隨著水流漂著。
他已經好幾年沒看過妻子的長髮,幾年前她留著短髮,長了就扎成馬尾,漸漸的用大夾子把頭髮夾住。她覺得額頭太高,總是留著瀏海,這幾年只有一些髮絲在額頭前,她嫻熟的用手指把頭髮塞進耳後。這動作他再熟悉也不過,在幫他翻身換衣服前,在餵他吃飯前,在幫他換尿管前,她總是用右手把右側髮絲塞進右耳後,再把左側的髮絲用中指撥進左耳後,她頭髮在左側旁分,所以頭髮落在右側的比較多。
五年前他們開始養海水缸,那年水族館開張,妻子著迷的看著小丑魚跟海葵,孩子般定定的趴在玻璃缸前。那年妻子生日,他送了一個四呎海水缸給她,她開心極了,當時她仍然一頭波浪長髮,趴在水族缸前看著她最愛的小丑魚與海葵看了一下午。海水缸放在書房裡,原本就不大的書房被海水缸跟濾材設備快佔掉了一個牆,偶爾妻子會在書房睡午覺。
那年第三次流產後,他們放棄懷孕計畫,妻子滿四十歲,他不想讓妻子繼續受人工受孕的折騰,密密麻麻的針孔看了扎心,而高昂的費用也將超出他們的負荷。另一個原因是,罹患憂鬱症的妻子再也無法承受失望了。
一開始,妻子還在一家廣告行銷公司上班,為了備孕調養身體,先辦了留職停薪,中西醫各種方法偏方都試了依然沒成功。
妻子的夢想是開一家小花店,她幾乎看遍了附近合適的店面,大概就像手搖飲店面的大小。她最喜歡的店面是才開幕一個月的手搖飲,之前是童裝店。妻子從裝潢期間就伺機觀察,並開始她的花店藍圖。她估計附近手搖飲平均五年就會倒,如果順利懷孕,這時孩子已經上幼兒園了,她便可以開始她的花店夢。
「如果五年沒倒呢?」他問。
「一定會倒的啦!」妻子自信滿滿的如神算般回答。
去醫院之後,如果時間還早,她會去內湖花市買一些切花,回家之後再扎成花束,拍照上傳到IG。漸漸的接了一些零散的訂單,之前的同事也成了客戶,她樂此不疲。書房裡除了海水缸,又多了好幾個放鮮花的桶子,妻子已經習慣在花與魚缸中間的小空間睡午覺,她訂一個單人露營睡墊,平時收在書桌底下。
「書房空間小,開冷氣比較省錢啊!」
當他問她為什麼不在相對寬敞的客廳工作時,妻子笑嘻嘻地回答。
冬天還好,但在炎熱的夏天,買回來的鮮花都必須放在冷氣房裡。
他換了工作,離家約40分鐘,薪水比較高,但工作量比之前還要重一些。妻子的家庭花店與其說是收入,不如說就是賺個零用錢,讓她開開心心的。沒有孩子的未來,仍然得準備不少退休金,前些年為了懷孕把積蓄花的差不多,房貸幸好已經還完,保險也重新規劃,基金股票的收入也能貼補未來花店租金,畢竟他不太看好靠賣花賺錢這種天真浪漫的夢想。
平日他搭公司交通車上下班,附近走路約5分鐘就有站點,這也是他選擇這家公司的原因之一。車子留給妻子使用,除了去花市買花之外,如果是熟人朋友訂花,她會開車親自送去。當初買車為了露營或旅遊,選擇了後車廂較大的車款,結果露營沒去幾次,倒是妻子的家庭花店派上了用場。偶爾妻子也會接他下班,然後一起去吃晚餐,經常去的一家日式料理,有很好吃的丼飯,妻子總會點最愛的烤秋刀魚,再來一杯清酒,回程則由他開車。
「秋刀魚這麼好吃嗎?」不吃魚的他問道,她笑而不答。
後來,他才知道,妻子平常不太吃魚,因為他吃飯慢,妻子吃飯速度快,因此點了上菜慢且需要慢慢挑刺的烤魚,才能跟他同時吃完。
五年後,手搖飲的確倒了,門口貼了大大的「頂讓」。
但,那年春天,他拿到公司定期身體檢查的報告後,某項數值異常,讓他再去做詳細檢查,結果是胰臟癌。他盡可能保持冷靜,檢查完坐在醫院候診室,等妻子來接他。
他一邊想著怎麼去告訴妻子,一邊想著身後事。父親年輕時就意外過世,年邁的母親因為失智跟弟弟商量之後送到一家安養院,每月的費用兩人平分。他還有一個嫁到日本的妹妹,因為反對將母親送去安養院鬧得不愉快,這幾年已不往來。如果他無法再付安養院的費用,要弟弟獨自負擔會太吃力,弟弟跟弟妹都是老師,雖然收入穩定,但兩個姪子一個才大班,一個才一歲半,除了保母費跟幼兒園學費,房貸車貸再加上安養院的費用,雖然是雙薪家庭,但恐怕會超過他們的財務能力,但他也不願意跟遠在日本已交惡的妹妹求助。
他又稍微計算了一下接下來的治療費,查了一下保險理賠,房子未來要留給妻子,也得再留生活費,妻子會長命百歲的,無論有沒有開花店,他必須要守護她的下半輩子。
「對不起,今後要留下你一個人了。」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
妻子到了,他走出醫院,三月天的陽光熱得扎人。
「檢查怎樣?」妻子問。
「不太樂觀。」他還沒做好心理建設,吐出這幾個字讓他喉頭又緊又痠,眼框灼熱。
「嗯,去喝咖啡?」
妻子把車子停在大湖公園旁邊,去便利商店買了兩杯咖啡,其實他什麼也喝不下。她挽著他慢慢散步了大半圈,他們在一個長椅上坐了下來。
整理好情緒好,他們聊著治療計畫,還聊到賈伯斯。
妻子一定也看到手搖飲頂讓了,但她什麼也沒說。
他拗不過妻子,提出了辭呈,工作最後一天,妻子來接他,後座放了一大束花,是送給他的。之後他們去了一家之前就想去的餐廳,點了最貴的熟成牛排,他讓妻子點了紅酒,但妻子卻把紅酒推給他,點了蜜桃氣泡水給自己。
妻子看起來很快樂,他知道她肯定哭了好久。
那束花很漂亮,妻子肯定可以成功經營花店,憑她與生俱來的美感,目前網路花店的生意也不差,或許應該把手搖店頂下來。但他還是沒說出來,他知道接下來的治療會花很多錢,他必須把錢留給妻子,萬一在沒有他的未來她生病了,或者需要用錢,出國旅遊或者購置車子,房屋修繕還有一些電器,他不能讓她在未來還得為這些事情煩惱。
之後,他們一起去花市買花,有時在附近麵包店買了一些麵包,到大湖公園一邊散步一邊吃麵包,這家麵包店過沒幾個月就收起來了,他們覺得可惜。一起開著車在大台北送花束,一起拉著露營拉車到便利商店寄貨。又去了一次水族館,兩個人一起清理魚缸,一起在單人睡墊睡午覺,直到打翻了一桶風鈴花之後,才回到臥室睡午覺。
第一次化療結束後,他聯絡了住在桃園的弟弟,跟他講了自己的狀況,以及日後的財產繼承等。他想起小時候弟弟總是穿他的舊衣舊鞋卻從不抱怨。母親把制服上的學號名字先小心翼翼的拆掉之後,再重新繡上弟弟的的,書包也是,參考書也是,現在,先不說財產,連媽媽也要留給弟弟了。
弟弟一邊問著治療狀況,一邊偷偷拭淚,他一直是個溫柔貼心的孩子沒變過啊!即便當時弟弟薪水不高,也毅然決然的要分擔母親安養院的費用。
身體狀況好一些時,他們相約去看母親,母親的失智症更嚴重了,不但認不得人,基本生活自理也需要看護協助。他有點自責,但也慶幸母親失智,就算他先離開了,母親也不會感到難過。
醒來時,他坐在輪椅上,身體被固定在輪椅上,雙腿也用皮帶扣住。他看著魚缸裡的妻子,她變成了海葵,這幾年,她照顧著他的日常,一直到他身體裡的癌細胞一發不可收拾的擴散。
更早之前,他們把財產及債券等都處理好,桃園老家也過戶給弟弟,還有一筆是母親安養院的費用。他最不捨的還是妻子,手搖飲的店面很快就租出去了,這次開的是服飾店,有時他會跟妻子說,應該把店頂下來的,妻子也只是笑笑說,她會付不起租金。
昨晚,妻子把花桶子都收起來,偶爾想休息時她會這麼做,通常是清理魚缸時,順便也把書房打掃乾淨。之後她煮了晚餐,他已經虛弱到無法吃飯,妻子熬了牛肉粥,他免強吃了一些。癌細胞已經蔓延開了,他知道他差不多要離開了。洗好碗,他們一起看電視,他吐了一些黑血,妻子就像平常一樣幫他換上乾淨的衣服,把地板清乾淨。
大約八點半,看完電視後妻子幫虛弱不堪的他洗了澡刮了鬍子,他坐在浴缸裡看著妻子洗澡,妻子變得好瘦,他叮囑她要好好吃飯。洗完澡後妻子推著坐在輪椅的他去附近散步,在便利商店買了啤酒。
回到家,妻子並沒有把他身上的安全帶解開,反而用皮帶把他的雙腿固定住,雙手也用圍巾幫起來。她拿出一大把花束,艷紅艷紅的九十九朵玫瑰,她說,感謝他陪伴她,但是她無法過著一個人的日子,她沒有勇氣送他離開。
妻子抱著他,好久好久,直到他陷入昏迷。
綁住雙手的圍巾已解開,他用發抖的手將輪椅的束帶解開,再把雙腳的皮帶鬆開,撐著孱弱的身體走到魚缸旁,他坐了下來。一旁放著妻子的遺書,一旁是昨晚的玫瑰花束,還有洗好的兩人照片,遺書下方是生前契約。
他看著妻子的臉龐,她似乎在微笑,發現妻子的長髮中摻了不少白髮,他又吐了黑血。從桌子下拉出了睡墊,幾乎用盡所有力氣躺在上面,聞著妻子在睡墊上留下的香味,那是她最愛的香水品牌,另一旁的玫瑰花好香。他忽然對妻子的策劃感到讚嘆不已,他想著,如果有來生,就當小丑魚跟海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