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紫丁香出乎意料地長得極好,尤其在四月的潮濕天氣狂野地滋長,鄰居看見都紛紛嘖嘖稱奇,村裏一向寡言的婆婆有天突然問我:「你是怎樣在這塊土地上種出花來?」
因為艾略特說過要在死寂的土地上種紫丁香,我這樣想。
「這裏乾燥的酷暑則土地貧瘠,連綿的雨天則淹沒泥土,甚麼植物都難以生長。」她接著說:「風水上是死地。」
確實,這條怪異的村落長年烏雲蔽日,花果飄零,村裏除我以外,只剩下年過八十的老人,年輕人說這裏是沒有希望的地方,紛紛逃離後便沒有再回頭。因此,那天我拎著兩箱行囊和一盆紫丁花來到村口時,引路的老人說,「村裏甚麼都養不活,花草禽畜無一例外,我勸你還是把花種在村外。」
「這盆花是不一樣的。」我說。
艾略特一直很掛念這個地方,生前的最後一個月頻繁地夢到這裏。
「我夢見童年那雙皮鞋。」某天午睡過後他說。
「甚麼皮鞋?」我在病床邊削著水果。
「母親特意到城裏買的新皮鞋,那時全班只有我穿著新簇簇的皮鞋。」
舊記憶沿著眼角的皺紋暈開。
「後來我和新認識的朋友到後山的河邊玩耍 ,他們把我的一隻皮鞋扔到水裏,我看著它越飄越遠,只好穿著另一隻濕漉漉的皮鞋哭著回家。母親便沒有再買過新鞋給我,也沒有人再把我的鞋子扔到水裏。」他的皺紋如水中的波紋,在臉上泛開,深淺有致。
離開了村落的艾略特後來成為了捕鯨船的船長,他種的那盆紫丁香詭異地很長壽,種子是從鯨魚的胃囊裏取出來的。
他發現紫丁香喜歡極端的天氣和絕望的故事,因此捕鯨船上的生活是它的天堂。漁獲豐盛的時候,甲板上總會有條垂死的鯨魚,在海中心曝曬三天後便遭到船員的分屍,而後又再有新的獵物出現。此時的紫丁香長得尤其張狂,嗜著血腥與鹹濁的海水,混和鯨魚的絕望。暴雨和海龍捲是它的老朋友,來臨拜訪前,它總是長得很高,在風中妖冶地擺動,直至翻滾的海浪令船體傾側,悄然無聲地吞下一兩名船員,像獻祭般,使船上瀰漫著絕望。
它最喜歡絕望,所以隨著艾略特的身體越來越差,紫丁香則越發艷麗,日漸趨近的死亡時刻滋潤著它。
艾略特說:「後來我的輪船經過馬六甲海峽、直布羅陀海峽,世界各地不同形狀的海峽,卻總想著那個村落的時光,但我一次也沒有回去。」
我幫艾略特把紫丁香帶回H城的村落種下,H城的絕望把它餵養得極好,它先是攀爬到成人的高度,翌年四月已長得像棵參天巨樹。
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 breeding
Lilacs out of the dead land, mixing
Memory and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s.
艾略特說要在死寂的土地上種紫丁香,混雜著記憶與慾望。
四月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