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爾提沒有前去方尖碑悼念。他不知道怎麼消化悲傷,沒有人在旁勸導或安慰,平時擔任這個角色的老師不在了。而依絲帖和自己的處境一樣,葬禮時,他甚至不敢觸碰她的肩膀。
翻騰洶湧的情緒積累在胸口快要炸裂,斯爾提找不到方法,沒了老師的箝制,他如發洩般在任務裡衝鋒陷陣,回過神時,自己已經一身是血的站在醫療班門口。
半夜一個血淋淋的人堵在門口,從哪個角度看都有點驚悚。值班的依絲帖臉黑了一半,不由分說的把他拽進醫療室包紮傷口,他也順勢倚在她的肩上,被半推半搡的倒在單間的病床,意識很快陷入深沉的昏睡。
這樣也好。即使傷口失血得有些發暈,但來醫療班找她有充分合理的理由,兩人之間的氣氛不會陷入無底的悲傷之中,依絲帖也不會迴避自己的視線。
動作輕柔的包紮或縫合,絲毫沒有驚擾在睡夢中的他。他很久沒有睡得這麼熟了,醒來後身旁空無一人,但他知道依絲帖會守自己一夜。
斯爾提不得不承認,即使方式幼稚拙劣,他還是想要待在依絲帖身邊。
相較於斯爾提無人知曉的自圓其說,醫療班對於半夜有個人在門口滴血這件事,從一開始的驚嚇到後來的淡定。偶爾也深夜值班時撞上,蕊翊會直接把人塞到依絲帖懷中。只不過連情緒感知遲鈍的她也感覺到,依絲帖似乎沒有表面上的平靜。
「所以他到底是來做什麼?」
接連撞上三次後,蕊翊忍不住好奇。
「來睡覺的。」
語氣中隱忍著怒氣,遲鈍如蕊翊都覺察了。看著治療單間的門砰的一聲關上,蕊翊決定下班前都不要靠近那扇門。
依絲帖的確很生氣,累積的憤怒讓她很想一巴掌拍醒斯爾提,質問他究竟想怎麼樣,見到發青眼圈又不忍心把他從睡夢中揪醒。她心下覺悟,這次無論如何都要問清楚斯爾提為何如此自虐,如果不好好回答就將他掃地出門。
窗外晨光漸現。這次斯爾提沒有睡很久,睜開眼就是依絲帖面色陰沉的臉,讓他迅速從驚喜中清醒過來。
「身體感覺怎麼樣?」
依絲帖第一句話是如常的詢問。此刻她的反應越正常,斯爾提就越警戒,暗叫一聲不妙。
「有點痛……不過現在還好。」
「那請你解釋一下自己的行為。」
「我…任務時不小心受傷了,所以來醫療班。」
「公會的醫療班關門了,值得你拖沓回到學院才處理傷口?」
「……任務結束後太累忘記了,回宿舍時順路過來。」
「公會回宿舍的的路徑與醫療班根本不順路。」依絲帖直接點明他言語中的破綻,「更何況,忘一次就算了,你這樣的傷,能連續忘記五次?」
依絲帖的怒火被他拙劣的謊言挑起,她深呼吸一口氣,試圖平心靜氣的跟他講道理。
「短時期內出任務反覆受傷,就該調降任務等級或乾脆休息。你這樣很不安全,也會給別人造成很大的麻煩。」
「怎麼會?我都半夜才來,你也都在……」
敢情你還挑時段。依絲帖的頭更痛了,「如果哪一天我剛好不值班呢?豈不是給冉或蕊翊添麻煩?」
「不會有這種事……我是說,應該不會剛好遇到你不在吧。」
話中的可疑讓依絲帖瞇起眼睛,「你的意思是,冉或蕊翊肯定會連夜叫我過來加班,不會放任你流一夜的血;還是說,公會任務的事先調查資料裡,連我的值班班表都可以取得?」
斯爾提心虛的垂下頭,空氣陷入詭異的沉默。
「……不會吧?還真的連班表這種東西都有?」
依絲帖傻了眼,見他低頭裝乖又忍不住瞟自己的神情,忽然理解了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的癥結,腦袋一片空白。
通常她會心軟的,此刻卻被一股陌生而洶湧的怒氣裹挾,胸口像被重擊了一拳,眼眶酸澀得很疼很疼。她猛得站起身,讓原本就心虛不已的斯爾提一激靈,見她徑直意欲離開,連忙抓住她的手臂。
「等等,聽我解釋,不然罵我幾句也好……」
「和你這個居心叵測又不愛惜自己的人沒什麼好說的。」
依絲帖的聲音冷得墜入冰窖,讓斯爾提更慌張。他感覺依絲帖永遠都不想再見他了。這個時候讓她離開,會變成從此拒絕來往的陌生人,他不敢鬆手。
「我錯了,是我做錯了,對不起,你生氣也好,但別走啊,連罵都不罵我一句,難道就這麼走了嗎?」
「我更想相信你有其他理由,而不是為了討一句罵把自己搞得渾身是傷。」
依絲帖沒有讓他如願的轉移話題,她從來都冷靜而理智,自知理虧的他此刻討饒取巧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只能乾巴巴的認錯。
「對不起,我只是想見你。」
「我就在醫療班。」依絲帖的語氣有些自嘲,「不是學生也不是徽級,我還能去哪裡?」
沒辦法像自己一樣用徽級身份接任務,卻能在醫療班若無其事的照舊生活。斯爾提忽然覺得渾身狼狽,好像只有自己在意得不得了,痛楚卻被一語輕輕揭過。
是啊,誰不會死去,誰與誰又不會分離。
但他其實什麼都沒有,連哭都不知道怎麼流淚。所有人都拋下他,回到了生活的常軌,只有自己被停留在老師死去的撕裂時差。
「沒有了老師,除了……需要治療的傷患之外,我有什麼身份見到你?」
依絲帖一僵,被他拉住的手緊緊攥成拳。
斯爾提不敢朝依絲帖發洩情緒,卻也不想在此刻說違心之論,即使話語在揭露自己的脆弱。
「我只是……心裡很難受,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找你。葬禮過後你很快就平靜了,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能和你說什麼。」
慎思對兩個人而言都太過重要,斯爾提不懂如何迴避這份悲傷,也不知道怎麼面對哀慟。他下意識的想向依絲帖尋求共感慰藉,又害怕依絲帖可能的排拒,於是選擇了拙劣又幼稚的方法。
明知道她會生氣,或許還會對自己失望。但他的理智思考無法正常運作。他只是想迴避這份哀慟,同時又能夠靠近她。
「……我沒有很快就平靜。」
一陣窒息般的沉默後,他聽到依絲帖的聲音,覺察不對,扳過肩膀,才看到依絲帖滿臉的淚,如走珠般一滴滴捶打在他的心上。
反射性想伸手去拭,被依絲帖抬手閃過。她退開幾步,沿著床沿蹲了下來,把頭埋在臂彎裡,長髮傾瀉如瀑,遮住了側臉。若非呼吸時肩膀微微發顫,斯爾提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我很難過的。見到你這樣,更難過。」
她的聲音裡有一絲顫抖。哭得很安靜,非常安靜,不願意被任何人覺察,只將自己縮在角落舔舐傷口。
斯爾提幾乎能想像她默默拭去淚痕恢復平靜表象的模樣。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依絲帖根本沒有表現的平靜,沒有從慎思逝世的悲傷中走出來。
差別在於,自己用盡拙劣辦法去吸引她的關注,她卻把哀慟都埋葬起來還他人一個笑臉。
「對不起,對不起……」
斯爾提環抱住她,依絲帖沒有反抗。他們像兩隻受傷時相互依偎在一起小獸,就這麼靠在一起,很久很久。說不出是悲傷還是心疼,只覺得胸口又軟脹又酸澀。
他與她之間的關係不是誰的誰。前後輩、同門、朋友,再更多就沒有了。慎思離世後斯爾提覺得自己像是被拋棄,又找不到理由呼喚對方停留,也沒有立場要求承諾。
「別再做這種傻事了,實在很蠢。」
「我怕你不想見我。」
「你想來就過來,我不會躲你。」
依絲帖的聲音悶悶的,從懷抱裡傳來。她沒有拒絕他的靠近,即使見到他意味著必然直面哀慟。斯爾提不知道原因是什麼,內心被悲傷充斥著,卻從來沒有這麼安定踏實過。
或許,自己就是卑劣的倚仗著她的溫柔得寸進尺,而依絲帖總是會對他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