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同瑞十一年,歲次己丑,三月初十。
這天聶成華滿十五,可他向來不在當天過生辰,而是等到下月廿七,與好兄弟藍浩清一同慶祝。
聶成華雖然是六大世家之一,陵川藍氏之人,卻算不上門生,自然也與同年的小公子藍浩清不是一個等第,按聶成華自己的說法,他就是藍家的狗,地位比尋常外姓門生還高的狗子,是小公子最好的玩伴。
陵川藍氏嫡系親眷有三男一女,長子與次子為一母同胎,是為藍逸塵與藍逸情,聶成華喊他倆大師兄、二師兄,不過天下人總喊他倆藍氏雙仙,再來是女子藍庭,聶成華喊她師姐,么子則是藍浩清,本名藍烝,聶成華老喊其本名,從不喊名字。
他與藍浩清同年,年長一個多月,比師姐藍庭小了兩歲,更比兩個師兄小了整整十三歲。藍家子女有如此差異,是因為孿生兄弟與弟妹是同父異母。
而他們兄妹四人的親生爹娘英年早逝,打理內務者是藍浩清的奶娘,也是其小姨,外務則由先宗主的堂兄弟打理,因為藍氏雙仙鮮少居於藍家,他倆反而像個門面。
陵川藍氏所居名為日月山莊,建於高山之腰,其名日月山,也可稱明山或太明山,位於神州西北偏北,那叫一個夏涼冬寒。
滿十五的聶成華雖不過生辰,但還是收到好兄弟藍浩清所贈的藍色髮帶,上頭有師姐藍庭的刺繡,乃藍家的鳳尾蘭花紋。
又總算從倆師兄手中,得到盼了幾年的靈劍「無一」。
那靈劍是聶成華未滿十一歲,修練至靈動初期、練成真丹時,藍逸塵、藍逸情特意委託華山陸氏所造,半載後鑄成劍身,那時便可以替劍起個名兒,聶成華花了整整十日才起了個靈劍滿意的名兒,雖然他本人是不樂意的。無一劍到底是什麼鬼名兒?
那靈劍的鑄造與尋常刀劍截然不同,鑄造劍身時便注了靈,之後讓其主起了名兒,方能打造劍鞘,製鞘時會由鑄靈師「賜靈」,也就是賜名,劍鞘大成時,上頭會刻著定下的名字。
雖說起完了名兒,又過三個月就鑄成了劍鞘,但聶成華一直到了十五歲才拿到無一劍,也沒什麼原因,只是傳統,藍家的傳統。
悟得真丹,籌鑄靈劍,賜鞘仙名,成年擁之。
一般來說,一世家的嫡嗣於十五歲時,便可弱冠,視為成人,也就具備了繼承的資格,不過這與聶成華無關。藍家的繼承者其實是藍浩清,雖為么子,但長子與次子已入仙道,便不是十足的世家子弟了。
在得到專屬於自己的靈劍前,用的都是無主靈劍,好練習御劍之術。
聶成華在拿到靈劍的當晚,就留下一張字條,上頭只有一句話,然後偷偷溜出了日月山莊。
他要去崑崙山,神州西北之最,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他要去找名為「天席玉」的藍色玉石,想在下個月作為生辰禮贈與藍浩清。他前些日子與藍浩清聊到,聽說那寶物很適合藍家心訣的修練,便想著要去找來,送給正處於瓶頸的好兄弟。
聶成華御劍飛行的技巧尚可,但因為不習慣無一劍,又長年怠惰修練心訣導致內功差、靈力不足,本來估計最快三個時辰能到的崑崙山,他硬生生花了十日才到,光是去程就超乎他原本預計來回的功夫了。
而且他除了無法長時間御劍,又不認得路,所以是換著各種方式邊迷路才到的崑崙山。幸虧他穿著藍家的鳳尾蘭夢裳,倒也沒遇上什麼江湖刁難。肯定沒有貪圖沿路風光。
那崑崙山本是仙山,卻堪堪成了天下最為陰邪之地。如今雖無人,但風家年末便要進駐,所以聶成華才著急著來,不然誰想到那鬼地方?
風家入主崑崙山,一是聲稱鎮守凶地化神谷,二是維護神獸顓烈,但真正原因,天下心知肚明。
三月二十,總算到了崑崙山後,聶成華雖無心流連,但耐不住對周遭殘垣破瓦的好奇,一路欣賞又誇獎,直往深處去。
這崑崙山之前是哪家人住著的,他並不清楚,雖然荒廢數十載了,但風光仍是綺麗,他還不禁誇了幾把風家的眼光。不過,他越往深處去卻越發荒涼陰森,原想掉頭卻發現走不回去了,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反正也沒搜到天席玉,順便恢復體力。
而那風氏也為仙家,到了年末便能稱崑崙風氏了,百年前名不見經傳,數十年前忽然崛起,與攝政的王親穆氏交好,短短時間便做大做強,也躋升世家之列。
不過,風家在江湖上的風評並不好。聶成華想了想,時常聽聞風家吞併小眾仙家,相當暴虐無道,沒依附世家的大半都被吞併了,估計勢頭不會停下,也是因為風家門生人數大增,才消換個大地方。
而聶成華之所以會到陵川藍氏,是因為他四歲那年,家裡被滅門了。即便沒人說過,他也沒問過,但他隱隱覺得,那也是風家的手筆。
好在藍家收留了他,聽說是祖輩有過姻親的緣故,而他在藍家的生活,大大方方,完全不消遮掩,而且他忘了四歲以前的事兒,只記得他在倆師兄的陪同下到了聶家,跪在碑墳前痛哭失聲,還是個打雷的雨夜。
之後他回到日月山莊,就生了場大病,待病好了,就失憶了,也沒人向他提起以前的事,他便當作新生,不曾過問。
思緒止於此。
聶成華越走越深,也越發覺得冷,他本身體質為陰,又怠惰修練心訣,所以並不扛寒,尤其是陰寒。
天席玉或許就在化神谷。那化神谷是何處,是天下至陰至邪的山谷,在崑崙山最深處,聶成華也沒見過,只聽聞化神谷有萬千屍體不腐,神獸顓烈就在化神谷崖上,是為了鎮壓鬼氣。
而聶成華走著走著,果真瞧見了顓烈,那神獸不過石像,卻是英姿凜凜,氣宇非凡,看著有三、四層樓高,他為之震撼,深感自己的渺小,彷彿小草見神木。他又見顓烈神似神獸白澤卻通體黑亮,便賜名「黑澤」。
不過,他覺得這黑澤無甚作用,不然怎麼他都趴在黑澤腳邊了,一點兒寒涼也沒驅散?果真只是裝飾。
聽聞顓烈本來在伏羲臺,是劍尊的寵物,是伏羲臺的看門狗,也不知何時又是如何來到崑崙山的,總不會是個仿冒品?
末代劍尊在兩百多年前就沒了,末代劍尊有四人,正巧是江陵白氏、陵川藍氏、瑯琊金氏、南良唐氏之人,所以這四世家也被稱為「四大尊家」。
至於劍尊是什麼東西,聶成華也不大清楚,反正強得不是人,也確實是仙人一類。
聶成華蹭完了黑澤,行約十丈來到懸崖邊。他小心翼翼低頭一瞧,發現谷內爛屍遍野,大量陰邪之氣撲面而來,好似要將他拖拽下去,可比傳聞中可怕多了!也由此可見風家的陰謀。
沒看幾眼就想離開的聶成華卻小看了此地屍氣,回頭走沒幾步就被嗆暈過去,他都還沒走回黑澤所在。
在他感覺渾身無力、向前倒去時,連聲哀號都沒發出來,便腦瓜兒一暈、雙眼一閉,神志不存。
*
一處靜軒,榻上一人,眉目舒和,雙睫動了一動,堪堪敞目,見承塵,不覺愣神。
聶成華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小破屋裡的小破榻上,他感覺腦兒不大靈光,似乎忘了些事,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但他尋思重要的都沒忘,尚不及細思,那小破屋的小破門忽然被撞開。
他劈然向右方倒頭看去,見了來人,便瞠目結舌,腦子轉不過來。
來者年幼,臉蛋白白圓圓的,上下瞅來就是個女娃兒,卻是一雙緋目,印堂有一彩錦製的抹額。
「喂!你終於醒啦!」
那女娃一下跑到床邊,踩上床凳,高了一截,同時發話,聲音稚嫩尖銳,口吻卻特別衝烈,一點兒也不像尋常稚兒。
聶成華又是愣神,瞅著來者擠眉弄眼的,沙啞開口:「……誰啊?」
那女娃擰著短短的眉毛不放,跳下床凳,又矮了幾許,一句也沒說就回身跑走。
聶成華眨了眨眸子滿是不解,欲起身,怎料甫一動作,便是渾身發麻無力,又堪堪有刺骨的疼,讓他起了一寸又倒了回去。這般疼痛讓他醒了神,卻白了腦兒。
他雙眼圓瞪,看著床頂,腦中一片空白。這到底是哪兒?他怎麼了?他又是誰?
哦,他沒忘了自己是誰。
以保穩妥,他又重新想了想自己是誰。嗯,大名聶芳,字成華,陵川藍氏的狗修士,雖然打混但還混得不錯,上有倆師兄、一師姐,還有個小自己一個多月的好兄弟藍烝。
嗯!
嗯?在失去神志前,都發生了啥?
「我……我他娘的原來是忘了這個?」
聶成華怔怔開口,比方才更沙啞更驚懼了許多。不過一會兒,又是幾道腳步聲緩緩而來,他忍著酸疼撐起身子,映入眼簾的除了方才那小女娃,又多兩個男人。
不,應該說,只有一個像正常的男人。相對正常。
後邊那人神色淡漠,眼目深沉,巾幘束髮,一身普通的粗布麻衣,身材瘦弱,左提一木箱。而前邊那人,赤髮金眸,披身凌人,雙耳上翹且尖,衣著簡單,素白紅邊,兩條精壯的胳膊一覽無餘,左肩至上臂攀有奇異紅紋,眉間三道紅痕,體膚蒼白,比另一人高壯許多,也比尋常人高壯,如霸王之姿。
聶成華倒抽一口氣,不自覺縮了縮肩膀,即便腦兒一片空白,他也知眼前那「人」並非尋常!一看就是妖怪啊!
小女娃都不及那「人」腰部,她回身拉了拉白衫一隅,道:「王,他醒了,又呆又傻的!」
王?
聶成華驀然蹙眉,雖然沒怎麼聽明白,可呆傻二字他還是懂的!
那雙奇異金眸向低處看去,單薄的雙唇有些暗沉,勾起一抹邪魅的弧形,道:「是啊,又呆又傻的。芊涵,妳下去吧。」
芊涵?是那女娃的名兒?
那「人」聲音又沉又飄忽的,又渾厚又單薄的,不知道該說好聽還是怪異。聶成華不自覺又緊了緊眉頭。
小女娃癟癟嘴「喔」了一聲,振著袖子輕盈地跑出小破屋。房門嘎吱嘎吱,響得聶成華腦兒疼。
聶成華與那雙金眸對上,不禁打了個寒顫。那妖怪道:「楊茉,替他看看吧。」
聶成華神情一愣,楊茉是何人?
解答即來,旁邊那人道一聲「是」,湊向小榻,聶成華這才幡然,敢情這人叫楊茉。應該是人吧?瞅起來是有些冷漠和消瘦,但至少沒有尖耳,瞳色也尋常。
楊茉將藥箱置於榻緣,左掌面上向前伸去,右手則壓著袖口,淡然道:「公子,手。」
聶成華心中一驚,又縮了一縮,思緒煩亂,猶疑不決。楊茉又向前伸了伸手,道:「在下楊茉,是郎中。」
郎中?醫者?和妖怪待在一起的醫者?
聶成華心中頓時有了不好的想法。
──都說妖怪吃人肉喝人血,那便把人養起來割肉放血,再讓醫者治療,生生不息、源源不斷、綿綿不絕!
呸呸呸!
聶成華把自己驚了驚,頓時有些尷尬,他心中雖仍有疑,卻也安心不少,更不察那醫者有任何惡意,他便依言將右手伸了過去,還自己拉了袖子。不過,只是動動手而已,還是叫他渾身難受。
楊茉左手承之,鬆右手,弓三指,指目置聶成華腕上,細診半盞茶功夫,楊茉示意換手,聶成華依言行之,又半盞茶時間過去。
就這一盞茶的功夫,雖說聶成華可以不必出力,反正有人托著他的手,卻還是讓他腦兒發昏,感覺隨時都能再暈過去。
楊茉眉間淡漠,貼心地將聶成華的手放回了原位,緩聲道:「陽氣虛衰,氣血俱虛,心神不穩,七魄有染。公子,敢問你可記得自己怎麼了?」
聶成華微微蹙眉,滿臉困惑,道:「我也想知道。」
楊茉倒沒什麼反應,只是淺淺頷首,又問:「公子可記得自己的名字?」
聶成華又皺了皺眉,試圖清了清乾巴巴的嗓子,答道:「我叫聶芳,聶成華,陵川藍氏的人。」
話音一落,他愣了愣,又使勁抬起手,這才注意到衣袖,幸好還是他藍家的衣裳,匆匆一瞥後,他便放心地癱了手。
楊茉點點頭,回首看向那赤髮金眸的男子,道:「王,聶公子應當只是忘了昏迷前的事。」
又被稱為「王」的男子點點頭。聶成華稍稍抬起面門,全身又疼又麻讓他眉頭緊蹙:「請問一下,你們到底是誰,這兒又是哪裡?這位兄臺?為何……為何長相這般奇異?」
奇異的男子金眸一瞇瞅了過去,靜默半晌,揚唇大笑道:「哈哈哈!此處乃是妖域,俗稱妖界。至於本座,乃是萬妖之王,隅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