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走在路上,四處都是燒紙錢的金爐,一戶一戶人家前面擺著一張簡易供桌,上面是餅乾零食飲料水果,還有一個包著紅紙的鐵罐,裡頭是用來插香的生米,供桌前方的地上通常還有一個小板凳,放著裝滿水的臉盆和新毛巾。
拜訪完客戶,周子君西裝下的襯衫早已溼透,走在街道上,頂著大太陽,看到那些燒得旺盛的爐火,額頭冒著汗,整個人快要原地融化,很想拐進旁邊的便利商店坐下來吃冰喝涼水,但是不行,他還要跑下一個行程。
「中元普渡啊……」他嘴裡喃喃念著,做為一個從不信鬼神的基督徒,這個節日對他而言只是一個對時間流逝的參考值。
拿著香拜拜的人一臉虔誠,空氣中充斥著燒金紙和燃香的氣息,聽說祭拜過後的食物都會比較快腐壞,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他想起,過去幾年,交往的戀人總要回老家幫忙拜拜,然後再提著大包小包回來,因為怕他介意,不敢把過多的零食分給他,自己獨自努力吃著那些零食的樣子。
周子君忍不住笑了一下,其實他不忌諱吃那些拜拜過的東西,他不忌諱,真的。
走了十幾分鐘,終於到捷運站,刷卡通過閘口,迎面而來的強力冷氣讓他鬆了一口大氣。
這天氣真是熱死了。
早上放在公事包裡一直沒時間吃的便利商店三明治,到這時候早就有些腐敗的味道,他趁著等車的時候扔了。
他總記得戀人要他按時三餐的叮嚀,卻吃不下那些有太多添加物的食物。
這時間的捷運沒什麼人,等了幾分鐘才有一班車,下一個行程要去的是新開發工業區的工廠,去拿客人叫的貨,從這裡搭過去要一個多小時。
他想著反正是終點站,上車找了一個位置之後,便放心地睡過去。
捷運車廂裡面很安靜,在地下隧道中行進的光影、風聲,對比內部的安靜,有種莫名的魔力,讓匆忙的旅客不知不覺卸下心防、放鬆神經。
不過,做為首例捷運無差別殺人案的倖存者,周子君養成了再怎麼累、也會在朦朧的意識中保持一定感知的習慣。
在第三次停下、車廂門打開之後,有一個人坐在他身邊,周子君感覺到大腿接觸到的地方,傳來了陌生的體溫,他懶得張開眼睛,還執著地不肯放棄自己的假寐,只是想,這個時間的車廂已經開始人多到會有人要跟陌生人貼在一塊坐了嗎?
又過了幾個站,他突然感覺大腿好像被點了幾下,但不曉得怎麼回事,他就是掙扎著醒不過來。
一個粗啞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睡得真熟。」
他醒著,他想說,但是沒辦法。
「那借我練習一下……」他又聽見那個聲音道。
從大腿相貼的面積變多來感覺,周子君猜測現在對方又往自己身上靠了靠,然後他聽見對方清了清喉嚨。
要練習什麼呢?他很好奇。
這時候他的眼皮好像能挪動了,但是他決定繼續裝睡,聽一聽這個人想幹嘛。
「嗯,子君。」他聽見對方道。
是認識的人嗎?
周子君嚇了一跳,但是他對這個聲音很陌生。
「雖然晚了幾天,錯過了七夕……但是我實在忍不住很想告訴你,我喜歡你。」
周子君愣住,極力維持住裝睡的姿態,但是怕漏餡,所以閉著眼睛,假意調整了姿勢,讓自己的臉靠在車廂那一面,低下頭藏住表情。
可能是他的動作讓對方警覺,那人停了好一陣子,確定他還在睡,才又繼續說。
「第一次看見你,也是在這節車廂上,我都還記得呢。」
「那時你看起來還很有朝氣,工作了一天,整個人都灰撲撲的,還是帶著客戶有說有笑的,『怎麼會有這麼熱衷工作的人呀?』我那時想。」
「……就那樣看了你好多次,有好幾次我們對上眼,你還會對我微笑。」
「很喜歡你穿著西裝的樣子,很好看,不過你們公司識別證做得太醜了,掛在脖子上不太好看。」
周子君聽到這裡,忍不住想笑,但是又怕嚇到這個趁他睡著來告白的人。
不過是這個車上的誰呢?他一時間也想不起來。
「前幾年七夕的時候,想著要鼓起勇氣和你說話,不過看見你旁邊有一個漂亮的男生,好像很親密的樣子,那天之後,你很常和他在一塊在捷運上。」
「啊……你在車上把他擠到角落偷親的樣子,真的很吸引人。」
周子君沒想到,會有一個陌生人如此關注他。
想起曾經一起渡過幾年歲月的戀人,他在心裡苦笑,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吧。
「很抱歉那天……那天……我有機會拉住他的,但是我沒有,我……」那聲音突然哽咽起來,周子君愣住。
他想著自己現在這個姿勢,應該偷偷摸摸睜開一點眼皮,不會被發現吧?
於是他也這麼做了。
但狹窄的視野中,只能看見好像沾著些許髒汙的、粗糙的手背,以及同樣有些髒的褲子。
到底是誰呢?
那人整理情緒整理了很久,才接著道:「我太自私了,那一瞬間我想,那個人死掉的話,我就不用看你們在捷運上接吻,所以我遲疑了。」
「但我沒想到他下一個就朝你砍過去……抱歉啊,我的血應該不太好聞……」
「你的對象……真的是很好的人,我沒救他,但他陪了我好久,鼓勵我趁最後的時間,完成人生的第一次告白。」
「他先去轉世了,我想我也不該再跟著你,真的好喜歡你啊。」
「他說那年七夕,他就只是比我早出手幾天而已,說不定我早一點,你就是我的了,輪不到他。」
「不過,我好慶幸他比我早出手,你和他談戀愛的樣子真的看起來很幸福。我想,因為是他,你才會答應的吧。」
是那個一直照顧母親的孝子。周子君突然想起來了。
聯合公祭的時候,他母親不顧習俗在現場哭得肝腸寸斷,一路扶棺。
他記得,當時他的戀人正好上車要來跟他會合,那個精神失控的殺人魔拿著開山刀朝他的戀人砍過去,一連砍了數下,他來不及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戀人軟倒在地、鮮血四濺。
原本他是那個殺人魔的下一個目標,但是那個孝子從後面去扯住那個拿著刀、臉上滿是鮮血的少年。
被扯這麼一下,少年原先要朝自己砍過來的刀轉了方向,往另一頭的那個孝子身上砍了好幾刀。
鮮血濺滿整個捷運車廂,那個孝子的脖子幾乎都要砍斷了。
自己因此逃過一劫。
他記得靈堂上那張笑得燦爛的青年照片,當時他只是想,多麼年輕的生命,和自己的戀人同齡,應該還有很長很長人生要過的兩個人,就這樣走了。
周子君猛地抬頭,想看一看對方,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
但是車廂裡只有他一人。
終點站到了,清潔阿姨在另外一節打掃,他揉了揉臉。
方才那是夢嗎?他不知道。
他不信鬼神。
出了捷運站,走進工業區,他又繼續下一個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