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迷思
1.
週二的早晨,殷離一個人走在校園的大道上。
時間已經過了8點,上課鈴聲響過了,路上行人寥寥。她心不在焉地走著,有時低頭故意去踩地上落下的葉子。
她經過了一個人的身旁,幾秒鐘之後,那個人又繞回到了她面前,伸出手來在她面前晃了一晃:“喂!殷離同學,我不是透明的!”
原來是田伯光。
“走開!”殷離白了他一眼。
其實殷離並不是看見了而故意當作沒有看見,來羞辱他。但就算看見了,她也不太想理他。
田伯光道:“你不要這樣嘛!不就是上學期結束,聚會時,我講了一個黃色笑話?!都過了整整一個暑假,你還記仇呢!”
“一個?明明是三個!你這人死不悔改,我跟你無話可講。我要去上課,讓開!”
田伯光看了一眼手錶,8點10分,道:“反正你已經遲到了。儀琳呢?她怎麼沒有跟你在一起。”
“她先走,去占座位。”
田伯光“哦”了一聲,然後道:“好了,我以後不在你面前講黃色笑話了。”
殷離臉色陰沉:“哦,你的意思是,換了其他文弱點、不那麼彪悍的女孩子,你還會繼續講這種東西,來調戲人、羞辱人是吧?”
田伯光歎了一口氣:“你這人,怎麼這麼麻煩!好好好,以後我只跟男生講黃色笑話。除非我未來的女朋友想聽我講,其他時候我一律不在女孩子面前講黃色笑話。這樣行了吧?”
殷離“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田伯光道:“你自己就是個黃暴少女。十八禁小黃文,看了不知道多少,聽個黃色笑話而已,為什麼那麼憤怒?”
“Language is power. 語言即力量。你們故意在女生面前講這種東西,不就是為了讓女生尷尬?我以牙還牙,怎麼了?”
田伯光微笑道:“知道啦,大小姐你是一個攻擊性很高的女權主義者……要是女權主義者都跟你一樣這麼有攻擊性的話,一半以上的男人都不用活了。還好不是。”
殷離瞪了他一眼。
“過於激進,不利於團結群眾哦。”田伯光笑吟吟地道。
殷離道:“群眾?通通滾去死。”
“你怎麼啦?”田伯光奇怪了,“你看見我之前,就已經心情不好了吧。誰惹你了?”
“關你什麼事?”殷離陰著臉道,“讓開!”
她繞過了田伯光,這回田伯光沒有再煩她。
2.
殷離站在心理系303教室的門口,有點躊躇。303是個小教室,沒有後門。遲到了,只能堂堂正正在前門向老師報告之後,走進去。
她自己看了看時間,已經8點20了。這絕非遲到幾分鐘可比。
她自從上大學以來,因為跟儀琳這樣的勤奮乖學生同寢室,同進同出,上課睡覺、講話、看閒書,偶爾有之,遲到卻是從來沒有發生過。
已經大三了,還遲到,感覺有點丟臉。
她真想轉身就走,索性蹺課,但又怕老師第一節課點名。
教這學期“心理測量與統計應用”這門課的老師,姓何,有個非常古怪、古板、相當男性化的名字,很容易讓人覺得是個老先生。
“何惕守。”殷離看課表的時候對儀琳道,“這名字一聽,就叫人聯想起天天念叨《弟子規》的老頭!”
這種老頭一般都特別較真,特別容易看學生不順眼,看誰不順眼,誰倒楣。
殷離在門口晃了兩個來回,門只留了窄窄一條縫,看不清裡面情形。她第三次湊到門邊的時候,門從裡面被打開了。
“你是來上心理測量與統計課的嗎?”
開門的,是個長髮的年輕女性,白裙白衣,一雙丹鳳眼,笑容甜美,聲音軟糯,就是搭在門上的一隻手,塗著紫黑色的指甲油,乍看簡直好像中毒。
殷離點點頭。
“上課遲到了,不要在門口晃來晃去。除非你是只貓,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進去吧。”
殷離訕訕地道:“不好意思。”低了頭,小老鼠一樣貼著牆根溜到最後一排,誰知道後面幾排,早就被班上的不愛學習分子坐滿了,只有前三排有座位了。儀琳旁邊,自然幫她留了座位。
她只好又硬著頭皮往前走,活活讓全班圍觀了整整一分鐘。
講臺上,那位女老師,也停了一分鐘。
殷離坐下後,偷偷抬起頭,掃了一眼上面,覺得這位何老師,笑容很甜美,眼神很不甜美。
接下來的整堂課,她都老老實實地低頭看著桌子,頭都不敢抬。
3.
何老師繼續在臺上講課:“這門課,前一半會講心理測量的歷史,心理測量的種類、誤差和檢驗——這部分,我就假設你們統計學,學得還行吧。不符合這個假設的,自己把統計學課本拿出來看,補補課。後一部分是講心理測量的具體應用,在智力測量、人格測量、職業興趣測量等方面的應用。我也會介紹一些現在最常用的統計軟件,怎麼用。”
“你們最後的成績,是期中考試、期末考試、加上作業的分數。作業只有1份。”她講到這句,台下一片高興的嘰嘰喳喳。
何老師停頓了兩秒,微笑道:“每個人自己設計一份調查量表,完成調查,不得少於100個被試,每個被試重複2次。處理数據,分析自己設計的調查量表,其信度和效度,最後上交調查報告。抄襲的0分,作假的0分。”
台下登時一片哀嚎。
林平之舉手道:“老師,這是否太難了?我們才剛剛大三。”
何老師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林平之。”
“我有聽其他老師提起過你。難道F大心理系拿一等獎學金的學生,就這麼點出息,一點小難題,就畏縮不前的?這不過是畢業論文的練手。”何老師道,“我們現在通用的調查量表,都是國外教授們積年的工作,國內教授引進現成的,進行本土化修正,拿大規模資料算一算均值和方差什麼的,就算學術成果了。你們才大三,自己設計調查量表,當然會簡陋幼稚。這都沒關係,作業只要把整個流程都完成,就可以了。”
林平之啞口無言。
“對成績,別太擔心。”何老師笑吟吟地道,“如果全班總體分數太難看,我會給你們開根號,然後再乘以10的。”
台下全體同學:“……”
殷離滿腦子渾渾噩噩,倒還來不及擔憂。耳朵裡聽著何老師特別好聽的聲音,講心理測量的歷史,很機械地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個名字。
好不容易到了課間鈴響,老師宣佈休息十分鐘,她自己出門去教師休息室了。同學們活動的活動,聊天的聊天。沒有來得及吃完早飯的人,從抽屜裡掏出半個包子繼續啃之。
儀琳看看趴在桌子上的殷離,小聲問道:“你昨天,不是回來就睡了嗎?怎麼早上起不來?我走的時候,你說馬上起來,是又睡著了嗎?”
“沒有。我找這門課的課本找了十分鐘。”
儀琳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也沒有說什麼的。
休息之後,繼續上課。
心理測量與統計應用這門課,其實相當枯燥,為了儘量減少學生們無聊到打瞌睡的概率,何老師儘量多把理論和實際應用,結合起來講。
下課之前,她說:“這裡有個線上智商測試的網址,你們有興趣的,自己回去做做看。”
4.
大三上学期的課程還不少,下面兩節,是心理諮詢理論與實踐。大家收拾東西,到系裡的另一個教室去上課。
殷離跟著儀琳走,耳朵裡聽見身後林平之的聲音:“這個何老師的作業,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然後是程靈素淡淡的聲音:“我不覺得她要求過高。她都說了,流程走完就行。剛才下課,我問她,如果我想做認知方面的調查,不用調查量表,而是使用程序去測試被試的反應時間,最後一樣做統計分析,是否可以?她說,可以,其他要求一樣。我覺得何老師很通融,這個作業也不難。你怕什麼。”
林平之無語:“就是太佔用時間了。上哪裡去找100個被試?而且還要人家隔段時間,重新再填一次量表。”
程靈素道:“去宿舍樓裡,從一樓掃到五樓不就完了。填問卷的,每人送個蘋果。”
阿紫輕笑了一聲,說:“怎麼以前不知道,系裡有這麼一個何老師。”
霍青桐道:“她今年才進來的老師。之前在P大讀的書,博士畢業,到K大做博士後。今年夏天,才博士後出站。然後就到我們系了。Title是助理研究員。”
阿紫問:“她自己的研究方向是什麼?”
程靈素道:“鏡像神經元吧。”
阿紫道:“那不是應該讓她教認知神經那門課,才對嗎?”
霍青桐道:“可是那門課,不是有老師常年上著了?新老師,能搶人家的課嗎。教測量與統計的沖虛老先生,今年剛好退休。”
阿紫道:“現在教職職位,怪緊俏的啊,蘿蔔多坑少。不過,我就想知道,何老師她面試的時候,也塗這個顏色的指甲油嗎?”
“那個指甲油怎麼了?哪裡不好?”程靈素反問道。
混在人群裡就是好,行動無所用心,還能聽到關於別人的八卦。大腦可以使用一部分,而不使用另一部分。
5.
上完上午的課,殷離又跟著大部隊去食堂吃飯。
下午倒是一二節課沒有安排,她飯後午睡了半小時,醒來第一件事是看手機,然而一個未接電話都沒有,Talks上也沒有收到什麼有意義的資訊。
殷離起床,洗臉,跟著儀琳去上人與電腦交互這門課。
4點半之後,白天的課程就算結束了。
殷離吃過晚飯,跟儀琳說聲“我出去自修”,就背著書包走了。
其實她又沒有真的去自修,只是背著書包,滿校園亂逛。反正走在路上,誰也不認識誰,也不用裝作高興。
從八舍出發,沿著河邊向南,然後也不走大道,沿著理工大樓、物理系、文科大樓、大禮堂一帶後面的小路,向南走到政法學院、計算機系、軟件學院的附近。待了一會兒,向東經過學一、學二樓的南邊,穿過聽荷島,向北,走過學生活動中心、醫學院、金融與統計學院、經濟與管理學院、建築系、考古學系、馬克思主義學院、教育學院,再經過操場和體育系,就走到了後門附近的大道上。沿著那條大道向西,又到了校河的支流邊上。
殷離把大道和聽荷島之間那段校河的兩岸,來來回回踩了個遍。
九月,夏日將盡,秋還未至,草木寂寂。荷花結出蓮蓬,夾竹桃也零落無幾,桂花還不知道在哪裡。只有路旁階下,矮小的蔥蓮,開出一朵一朵六瓣雪白的花。
揪了幾朵它們的花,也不管人家疼不疼。
據說,做事情的時候,只想著事情本身,而不去追問這麼做的意義何在,會更專注而有效率。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不去想對方回應自己的情感,是不是一樣的,會比較簡單而快樂。
但是,真的不應該想嗎?
殷離就是想不清楚這個問題,所以才覺得難受。
拿出手機來看看,還是一個未接電話也沒有,只有些無關緊要的人發的信息。
她在河邊呆久了,九月蚊子還活潑得很,不能倖免於難,腿上被咬了好多個包。只好悻悻然走開,又沿著大道繞學校走了一大圈。誰知道,在學一的門口碰見了張無忌。
6.
他正從學一樓裡出來,看見殷離,很高興的樣子:“咦?殷離你怎麼站在這裡?”
“我……到前門去買點東西。”
“我前面還在想,你今天怎麼不來自修了。”
我不來自修,你也不會專門來問我。考完試就去睡覺,也不會擔心我會找不到你。我打了4個半小時的電話,你一句話就完了。
那些話都悶在胸口,說不出來。
殷離只道:“晚上,學生會有事情,所以沒來自修……你今天都做什麼了?”
張無忌回憶了一下:“上午,上了兩節專業選修課,然後回寢室,把一個學校的推薦保送申請,填了一半。中午,跟班上同學在後門小周家廚吃飯,慶祝司法考試考完,從12點吃到2點。下午,有個大三的學弟,來跟我討論院裡學生會競選的事情。然後去系裡列印了成績單,找學院老師蓋章。回來睡了一個小時,吃完晚飯,就來自修了。”
他這樣事無巨細,一一說來,殷離倒是一怔。顯得她先前那麼一句,簡直好像是在拷問他。
但張無忌仿佛沒有想那麼多,他看起來心情不錯,笑問道:“你去前門買什麼?”
“……我有點餓了,想吃前門的烤肉串。”
“唔,我也有點餓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兩個人並肩走在大道上,殷離看了看時間,忍不住道:“才10點不到,你怎麼就不自修了?”
“看書看煩了,不想看了。”
出了前門,街上正是熱鬧的時候。
人行道上,一溜煙擺開了許多賣小商品的地攤,基本都是些女孩子會喜歡的東西,飾品、頭花、水杯、小背包、棉布長裙之類的。每個攤子上都有自带的照明燈,把自家的商品照得閃亮鮮豔。
還有賣烤肉串、烤魷魚、炸雞柳、炸肉丸、手抓餅的小攤,熱氣騰騰,香飄百米。
這本來屬於非法占道、無證經營,但學生們和附近的居民並不反感這種小型的夜市,小攤販們被市政管理部門打擊一陣子,總是去而複返、死灰復燃。
旁邊小龍蝦、鴨血粉絲各種小吃店的生意,也是晚上七、八點後,生意更好。
殷離和張無忌沿著人行道一路走過去,小心地讓開人流,注意腳下不能踩到人家的東西,殷離買了幾串烤肉串,張無忌買了幾串烤魷魚、兩份炸肉丸子。
“給。”張無忌把一串烤魷魚和一袋炸肉丸子遞給殷離。
殷離默默無語,沒有把手伸出去。
“你怎麼了?怕晚上吃多了會胖嗎?”張無忌笑道。
你怎麼能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一臉無辜。殷離看著他微笑的臉,明亮的眼,忍不住想。
“你怎麼知道女孩子晚上吃東西,會怕發胖。”
“你們女生,不是經常這麼叫嗎?又吃東西了,又要胖了。你那麼瘦,吃一點,沒關係啦。”
到底是誰呢?會跟你撒嬌似的,抱怨這樣的話。到底有誰呢?能讓你會出於善良友善之外的原因,還始終惦記她。你的善良友善,有底線嗎?那底線到底是,不要吵你睡覺呢,還是其他更本質的東西?
那兒有一個黑洞。吸引、吞噬又消耗著。
殷離避開了張無忌的目光,從他手中接過了烤魷魚和炸肉丸子,默默地吃了起來。
在食物填充的間隙,她忽然覺得好像在遠處人流裡看見了令狐沖和田伯光,只是定睛再看,卻又不見了。
她不知道,那是錯覺呢,還是真實的。就像她不知道,張無忌的笑容是不是真實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