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過繼,陰冷連綿。再激烈的火焰也會在那看似沒有盡頭的冰冷穿刺中逐漸止息。
高文逐漸從恍惚中清醒,眼前只有一片朦朧的光暈與狀似火焰的紅影。
長廊上毫無遮蔽物,但他直到看見格雷眼中奇異的光芒,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被人近身且一無所覺。
他反射性地閉上眼、築起精神防壁。但防壁輕易瓦解,反抗與警告的念頭如浪潮退去。他感覺全身的肌肉從頸部開始放鬆,泛起雲霧的腦海裡只剩下「保持安靜,打開門」的回音。
待滲入的魔力隨時間消退,他才開始能看清房內的動靜。但整個人還是像被捆住般無法移動一根指頭,就好像格雷飄渺帶笑意的嗓音還在對他耳語。眾人激烈的話語穿耳而過,高文嘗試理解,但昏鈍的腦袋一個字都無法抓住。
美麗的紅髮女子眉頭微蹙,但她就這麼走過高文,沒有停留。
那聲擊掌喚醒了他,然後橘色頭髮的騎士大跨步衝過他面前,彷彿這麼大個人不存在。
終於能動的高文努力轉動眼球,與長官對上。莫頓大人的手指在身側幾不可見地動了動,向高文傳遞著什麼。高文忍著脖子的酸麻小心地點頭,感覺手中金屬鈴的握把像爐上的鍋柄般熾熱,幾乎要燒穿他掌心的厚繭。
巴拉德激動的碎步聲不一會就消失在長廊的黑暗裡。格雷仍帶著那抹詭異的微笑,對著身前的兩人朝下揮手:「兩位請入座。站著說話雖然很有氣勢,但無助於達成協議。在下斗膽請求尊貴的大人們聽聽在下卑微的意見!」
他說話時忽高忽低的語調簡直跟狂歡宴上喝得爛醉的騎士沒兩樣。而且他面色紅潤,伸出的手掌也在顫抖。只有眼睛依然清澄透亮,沒有半點酒醉之人的恍惚。
莫頓大人肯定猜得到貝堤娜與格雷或許達成了什麼協議。但他只是淡漠地看了看貝堤娜,再看向格雷,笑著在椅子上坐下,愜意地調整姿勢。
「我或許該先探究你是怎麼跑出牢房的,不過既然親愛的貝堤娜沒有意見,我就先聽聽你所謂兩全其美的辦法吧!」
格雷行禮:「在下迫切希望能盡早為您闡述,不過先讓我們等等巴拉德閣下吧!要是他發現被丟下,搞不好會哭呢!」
說完他兩手按著矮背椅山型的椅背,搖頭晃腦地踮著腳尖。
「噗!」
貝堤娜剛在椅子上坐好,聽了格雷一番話實在忍俊不住。她完全能想像騎士垮著臉在啜泣的畫面。不過那通常是她必須離開堡壘,而巴拉德無法隨侍在旁的時候。她懷疑格雷老早摸透了騎士的脾性,只是不知因何原因在拖延時間。
莫頓大人抬了抬眉毛,眼看格雷打定主意在巴拉德回來前都不打算說話,嘆口氣闔上雙眼。
長官不動,騎士們也不敢造次。黑髮與圓臉的年輕人默默站在椅背後,屏氣凝神。
窗外此時應該是陽光普照,帶點深秋的微冷。南向的房間照不到太陽,因此貝堤娜把圖書室的書都移到了向北的寢室附近,空置的這裡平時是舉行小型會議的場所。
看著矮背椅中彷彿陷入沉睡的身影,貝堤娜的耳畔響起了二十三年前那場大雨,以及雨中的嘶吼和刀劍的哀鳴。
歲月過繼,陰冷連綿。再激烈的火焰也會在那看似沒有盡頭的冰冷穿刺中逐漸止息。
她即使擁有神明所賜的不易老去的容貌,靈魂卻也無法阻止地在雲煙中逐漸稀薄。
曾經的仇恨早在忙於報恩的數十年間淡去,她早已忘了當初仰頭鄙視的那幾張臉是長什麼樣子。那些人的名字也是。現在的貝堤娜只是一介深淵之主在人世的代行者,為世間正義——而非個人愛憎——行動。
勞倫.莫頓正好與她相反。曾經耀眼的麥穗色頭髮如今像乾裂的毛皮斑白,曾經正氣凜然的英俊容顏長滿了深切溪谷般的皺紋。尖削的下巴,眼角拖著長長的尾巴。
幾乎埋沒於眼瞼的雙眼卻較貝堤娜初見他時更為銳利、更為執著,閃耀的彷彿要燒盡一切,直到埋藏的真相皆暴露於幽谷的皓白星芒之下。
在勞倫.莫頓身上,歲月累積的不只是智慧與病痛。名為恨意的柴薪使他的靈魂熾熱耀眼,年輕氣盛的騎士們有如撲火飛蛾,不斷將性命與青春奉上,在留下聲名前消蹤匿跡。
貝堤娜無權亦無意對前長官的生活方式置喙。她只是默默地看著,在心中照看,就像神靈之於人類一樣看著他義無反顧地步向深淵。
圖書室的靜默中只剩下格雷一頓一頓的墊腳聲。貝堤娜若無其事地避開那雙湖水綠的眼睛,望向除了神態有些狂熱,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嬌小少年,以及他身後正幫他清理頭髮的侍從。
以正義為名,她應該要阻止格雷使用魔法。擅自催眠或干涉他人的意識都是重罪,以其褻瀆了靈魂的純粹。
這是神學上的理由,實際則是因為統治者們對彼此的畏懼。不過這條禁令基本上純屬安慰效果,畢竟如果沒注意到被洗腦,連舉發的念頭都不會有。
她很有可能已經落入了格雷的掌控之下,所以現在才會放任格雷行事,而沒有像莫頓大人一樣立刻逮捕他。
清早陌生的少年突然出現在寢室門外,前去開門的巴拉德在對上眼的瞬間昏倒。貝堤娜目睹了一切,現在想來自己當下的反應實在太過冷靜。
她應該立刻制止明顯來意不善的入侵者,讓其失去意識或直接取其性命,避免傷害擴大。她卻沒有這麼做,反而讓入侵者靠近自己,並選擇傾聽對方的解釋。
因為身份與性別的關係總有人試圖挑戰底限,貝堤娜從幼年時期就被教導要隨時防備眼神接觸等可能的契機。早上她曾被催眠或干涉是事實,那麼現在呢?
她不用嘗試就知道結果。以巴拉德和自己早上的反應來看,如果現在還在干涉之下,怎麼努力都不可能突破。貝堤娜果斷放棄。
雀斑臉的騎士惶惶不安的樣子沒逃過貝堤娜的眼睛。
根據巴拉德前晚的報告,有著明顯東部人特徵的年輕騎士應該就是貝納德家的遺孤。從埃登深山流離至此,他有著比外貌和實際年齡更為深厚的城府,卻依然敗於仇恨之下,致使現況更加混亂難解。
十一年前,就在北灣之戰爆發後,艾勒.貝納德爵士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率麾下騎士衝入其宗主家的宅邸。勒舒爾茲的人激烈抵抗,艾勒.貝納德最終落敗。爵士在半年後死於厄斯敦大公的牢裡,貝納德家也被剝奪了家名與階級。
據說艾勒死前已神智不清,在昏暗的牢房裡不斷呼喊著「這是復仇」。爵士的長子外傳是病死,就在其父舉兵之前。或許可以猜測這無謀之舉,就是因為艾勒爵士懷疑繼承人之死與勒舒爾茲家有關。
而傳言中擅長使毒、甚至用毒蛇作為家徽象徵的邁爾斯特家的家主,正是現任勒舒爾茲伯爵溫德茲.勒舒爾茲的親兄弟。
巴拉德應該沒有離開太久,威佛卻覺得圖書室沉悶的氛圍快要讓他發瘋了。罪魁禍首看起來悠閒愜意,他的同伴則徹底放棄假扮冒險者,板著臉、挺直背脊站在他身後。
現在不知是敵是友的中途堡指揮官沉穩地端坐在對面,饒富興致地打量著德雷克。長官靠著椅背的上身一動也不動,像是睡著了。
他朝右看,看見德雷克依然頂著張跟死人沒兩樣的臉,直勾勾地瞪著格雷,對貝堤娜的視線渾然未覺。
德雷克今天冷靜不少,莫頓大人昨天的訓誡看起來挺有效果的。威佛不是不能理解德雷克的心情。
雖然他早就沒了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但騎士團就是他的家。騎士團裡的任何人如果被毒死,他也一定會震驚不已,且瘋狂想立刻找到兇手讓對方償債。
但只會針對下毒的那個人,不會波及對方的家族成員或朋友。家人彼此的關係再親密終究是獨立的個體,在他看來德雷克完全是在遷怒。何況以格雷的年紀,事發當時他恐怕連話都還說不清。
這些規矩一堆的昂格里貴族真麻煩……他厭煩地嘆氣,德雷克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過了彷彿有一百年那麼久,門外才傳來巴拉德輕快的腳步聲。這傢伙居然還在哼著歌。騎士低沉粗啞的嗓音跟愉快的曲調一點都不搭調,而且他唱得十分含糊,威佛一個字也聽不懂。
莫頓大人緩緩睜開眼,瞅著停止哼歌、把茶具從托盤移到矮桌上的巴拉德。圓胖的白色茶壺從壺嘴冒出蒸氣,帶著股青草的澀味。懷亞特擰起鼻樑,瞅著耳朵和臉頰都泛著紅暈的格雷,似乎欲言又止。
胖茶壺被高高舉起,巴拉德像個雜耍藝人誇耀似地讓茶水從高處落下,精準無比地落入杯中。款式簡單的白瓷杯在巴拉德粗短的手指間,像剛綻放的花蕾小巧。莫頓大人眉間微皺,但沒有阻止巴拉德上茶。
每一個人面前都擺上茶杯後,巴拉德清了清喉嚨,抬起下巴得意地說:「這是由一位神秘友人致贈我高貴無方的貝堤娜大人的珍饈佳釀。經由特殊的培育技術與獨特的發酵技法,呈現出獨一無二、舉世罕見的多重口——」
「尤格,這樣就行了,辛苦你了。」
貝堤娜搶在騎士開始長篇大論前打斷了他。巴拉德寬闊的臉上閃現一絲可疑的陰笑,但威佛眨個眼巴拉德就恢復了謙恭的表情,拿著托盤退到一旁。
「尊敬勇敢的騎士們,難得巴拉德閣下準備了用來招待貴客的珍貴茶葉,還請賞臉屈尊入座。沒問題吧?莫頓大人。」
格雷掛著諂媚的笑臉,右手做作地劃了個圓弧擺向腰際。說是珍貴茶葉,但那味道聞起來一點都不美味。這難道又是貴族們詭異的嗜好?
他正胡思亂想著,莫頓大人就開口道:「恐怕我們沒有時間細品這等珍饈。雖然對準備茶水的巴拉德閣下有些失禮,但擁有毒蛇家名的你如此期待,我實在不得不懷疑你們這番鬧劇的用意。」
他出言諷刺的對象毫無反應,反而是巴拉德發出了響亮的咂嘴聲。格雷在貝堤娜無奈的斥責聲中搔了搔頭:「請您別緊張。就算是毒蛇也不是每一隻都會咬人。我能保證這是普通的茶,對人體無害。」
「不過也罷,在下能理解您『怕死』的理由。」
格雷微仰起下巴,眼神中有毫不掩飾的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