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選劇｜老虎才應該是主角的《虎王》：理想與幻想、醜聞與揭發、正義與兩難

在疫情大亂的 2020 年四月，《虎王》（Tiger King: Murder, Mayhem and Madness, 2020）意外登上串流戲劇的王座。這是個比戲劇更為戲劇性的真實故事，集結一群令人難以想像的真實人物，一同上演一場令人百思莫解的瘋狂人生相。其中的任何一個人，幾乎難以出現在你我周圍，而在這個 7＋1 的紀錄片裡（最後一集是後來熱映之後新增的特別訪問節目），卻是每位人物都有資格擔當主角，也都能自成一格地演出一場個人秀。

《虎王》相當引人入勝，因為跟主角異國喬（Joe Exotic）的姓氏「exotic」一樣，我們都好奇於「異域與離奇」的主題。觀看「虎王世界」時，就彷彿窺見人類紊亂瘋狂的極限、伺探我們從不敢身體力行的惡行惡言、也深入奇境地欣賞一幅幅人性幻化的萬花筒。

我們喜歡《虎王》，因為我們深感驚奇，原來人間世事比起編劇精心設計的戲劇，還更為稀罕詭秘；我們追看《虎王》，因為我們不知不覺在心底深處，對於異國喬真情道出偏見怨恨的勇氣，以及親身實踐毫無成功把握的理想（例如參選總統與州長），感到萬分折服。我們雖然知道這部紀錄片的大部分人物都是（或曾是）作惡的罪犯，但是不知為何，在心底深處，他們彷彿有種邪惡英雄的姿態，隱隱地在黑暗中發光，閃耀在我們始終不敢直視的內心角落，激動我們那股渴望與眾不同又踰越界線的惡質天性。

《虎王》是由 Eric Goode 與 Rebecca Chaiklin 共同導演的紀錄片。以私人動物園擁有者異國喬為核心，向外探索美國私人動物飼養中心的內部樣貌。這些號稱「愛動物」的私人大貓飼養中心，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黑暗內情，多以營利或私利為目的，而非為了動物權利（animal rights）或動物福利（animal welfare）。

如果由導演 Goode 自身的經驗來看，我們就能明白，為何《虎王》在他的鏡頭下，無論是動物愛好者異國喬、還是動物權利擁護者卡蘿．巴斯金（Carole Baskin），都變得諷刺可笑、晦暗殘忍。同時也會覺得荒唐可笑，因為這個想揭發大貓獲利與交易的紀錄片，事實上沒有真的為美國的老虎爭取多少矚目，反而給了兩個老虎黑市的幫兇暢所欲言的表演機會。

Goode 相當多才多藝，除了是名企業家、導演，還是名環境資源保護者（conservationist）。Goode 自小就熱衷大自然、喜好動物，並且沉浸在動物的世界，尤其熱愛爬蟲類動物。2005 年，Goode 創立烏龜保護協會（Turtle Conservancy），保護烏龜的棲息地，也保護瀕臨絕種的各類烏龜。Goode 是個動物福利的實踐者，為了保護棲息地與受虐動物，他直接斥資買下烏龜棲息地，讓他人無法破壞那片土地、迫害動物，也讓烏龜自然地以自身的生態方式生存與繁衍。與此同時，在那片棲息地上面的所有動物，也都共蒙其利。

Goode 從事動物保育工作數十年，也一直參與動物方面的紀錄片工作。製作動物影片時，除了報導野生動物的生態現狀，Goode 還必須深入動物走私、奇珍異獸交易市場、野食市場等等，才能完整捕捉野生動物在地球上的樣貌──在棲息地的生存面貌，以及受到人為介入的各種現象。

要能夠將動物的走私、交易、黑市或野食等面向以影像呈現到觀眾面前，需要導演劇組等人深入交易者的生活圈，與交易者交心，並且博得交易者的認同與信任，才有機會談出他們的真心話，並且深入主題報導。《虎王》的故事能夠如此精彩，不僅來自 Goode 劇組的影像紀錄能力，更為實際的是：Goode 與 Chaiklin 懂得如何拿捏動物交易使用的語言與姿態，旁敲側擊大貓交易者的心防，讓他們願意出現在鏡頭前並且侃侃而談。

但是，雖說願意談，劇中的受訪者其實並非真的毫無保留地全盤脫出，除了想當大明星的異國喬以及想增加支持者的巴斯金之外，其他在紀錄片中的受訪者，都還多所保留。因為異獸的圈養與交易多是違法的，而且與黑道有複雜的牽連關係，過多的透露表態充滿危險。也因為如此，Goode 膽敢深入險境的紀錄片拍攝與事實揭發，才更是令人敬佩。

導演 Goode 與 Chaiklin 都是重視動物福利的保育人士，在《虎王》風行之後，兩人都接受過訪問，也都針對「動物權利」與「動物福利」的差異，特別宣傳與說明。在 了解兩者的定義與差異之後，重新再回頭觀看異國喬與巴斯金的故事，就可以明白為何這兩位打著熱愛大貓旗幟的老虎愛護者，其飼養老虎的作法相當可議。因為他們不只在行動上違背動物權利與動物福利的核心概念，同時還趁機剝削動物利益，或者消費其他熱愛動物者的愛心與行動力。

關於動物權利與福利的差別，Goode 簡潔的解釋是：

Goode 拍攝《虎王》這部影片時，原本的計畫並非要介紹一位瘋狂的養殖大貓的反英雄，只是以一位「天然資源保護工作者」的立場，打算報導美國今日的老虎養殖場與大貓動物園的內部實況。不過，當兩位導演愈是往下挖掘養殖場的內幕，原本想以動物為主角的紀錄片，硬是讓「人物」搶戲，不只異國喬，巴斯金也是。兩個奇人身邊圍著其他奇人，發生許多超乎常理的異事，這些奇人世界的精彩度，遠遠大於老虎在圈養中的福利與權利問題，以至於後來《虎王》幾乎失焦，觀眾的注意力也幾乎都落在異國喬與巴斯金的身上。

從「動物權利」的角度看來，人類與動物都是獨立的生物個體，如果人類追求自主自由，動物當然也各自擁有同樣的自主自由，於是，人類不該介入任何與動物有關的事務，從動物之於人類的兩極光譜──食物到寵物──通通都不行。拿動物當實驗品或是當食物，因為會傷及動物的性命，所以容易理解為何是種侵犯動物權利的不應當。寵愛動物或許相較難以理解，但是仔細想想，假若人類因為寵愛動物，而將動物豢養到無法回到自然生態，必須永遠依賴人類才能活著，如此亦是在削弱動物的生存本能，也就是侵犯動物的生存權利。這也是為何，支持「動物權利」的動物保護運動會反對飼養寵物。

如此，也可以明白為什麼導演 Goode 多次詢問宣稱熱愛大貓、又保護大貓權利的巴斯金：「為何明明已經擁有許多資金，可以選擇以購買土地放養老虎的方式，讓老虎回歸自然生存，仍舊要以鐵籠圈養大貓？」

當然，觀眾肯定明白，圈養大貓的作法在牠們的幼兒時期有多重的經濟效益，而成年的老虎，也各有不同的經濟利益。「愛大貓」之於巴斯金比較像是宣傳手段，實際的目的當然是將老虎視為投資，並且累積財富。

甚者，Goode 還更直接地質問巴斯金：「為何你在宣稱動物權利的同時，還一直豢養大貓？為何不直接終止大貓的生命，結束大貓被圈養在牢籠中的不自由與痛苦，如此才是真正地落實動物權利啊？」巴斯金委婉地躲避話題，避而不談。

不過，假若從在定義上相對不嚴格的「動物福利」角度看來，巴斯金的確是在為大貓行善做好事。動物福利的概念是：人類若是想要保護動物，最基本的原則就是不能讓動物感受皮肉疼痛與身心痛苦。於此，在食用動物或射殺動物之前，要先讓他們進入昏迷無痛狀態，而拿動物實驗的話，也不能讓牠們感受到任何痛苦。於是，巴斯金雖然將老虎當成商品，但同時加大牢籠，購回受虐大貓，照顧牠們的終身讓牠們平安地安享天年。

但是，潛在的問題是，到底巴斯金所養的每一隻大貓，真的都有安享老年嗎？事實上在美國的大貓飼養隱藏諸多問題，大部分都不合法，並且都在黑市運行。此外，多種關於大貓的現實狀況尚未立法，根本無從管理，也因此讓受囚動物受害更深。

例如，異國喬雖說自己熱愛老虎，常常陶醉地環抱老虎，但是老虎之於異國喬終究是商品。在異國喬的溫尼伍德奇異動物園（G. W. Zoo），從剛出生到二十個月大的老虎寶寶是最搶眼的賣點。這些小老虎是園區的活動招牌，偶而在百貨公司巡迴再賺一波，直到超過美國立法規定的八到十二週大貓安全寵物時期，這些大貓就必須被當成成年老虎另外出售，再賺另一波。

只是，想要一直維持動物園區的入園觀眾，就必須一直生產老虎寶寶，但是老虎寶寶的可利用時期只有短短不到半年，此後的巨大肉食動物，如果沒有出售換現金，就必須在園區佔用食物與土地，直到超過園區負荷，過多的成年老虎就必須被迫拍賣離開，或是被秘密地槍殺解決。雖然異國喬自稱虎王，宣稱熱愛大貓，也始終在鏡頭前與大貓親熱互動，異國喬的真實面目，其實是個狠心的利益追求者，以法律漏洞和人性弱點，大賺以虎為名的黑心錢。

Goode 與 Chaiklin 在製作《虎王》之前，原本是打算揭發大貓養殖在美國的黑幕，同時喚醒動物保護的社會意識，不過故事有自己的發展，《虎王》竟然意外地讓已經在監獄服刑的異國喬，瞬間成為疫情時期的新英雄。他勇於違背社會道德、無謂與眾不同、不顧朋友意見、奮於追求愛情等等，這些超越常人的行止，讓「保護動物」的主題逐漸失焦，而原本應當被檢討的異國喬反而成了全劇的落難英雄。

為此，有許多人開始討論異國喬的判刑正義，甚至電影版的《虎王》已經在籌備中，尼可拉斯．凱吉（Nicolas Cage）暫定出演異國喬。相信這樣一個充滿腥羶話題的電影，只要不要拍砸，肯定票房極佳。

只是，相對於墮落英雄「異國喬」，《虎王》原本的主題──宣揚保護大貓、動物保護意識──因為異國喬的獨特風騷而被隱形了。更有趣的是，同樣也隱藏諸多內情的巴斯金，竟然在故事進行當中，逐漸成為站在異國喬對立面的邪惡反派。看完《虎王》之後，相信有許多觀眾會因為異國喬的獨特魅力，而忘卻這兩位宣稱愛虎的主角，其實都是大貓保育主題裡的反派，他們在大貓保育的現實層面，言詞閃爍又舉止荒謬，甚且，兩人也都是黑市交易與賣虎弒虎的推手。

這就是《虎王》紀錄片的兩難：假若沒有異國喬這樣的反英雄人物，與巴斯金這樣的邪惡反派，《虎王》不可能引起影視風潮，也難以喚醒觀眾的大貓保育意識。但是與此同時，當《虎王》真正的主角與議題失焦之後，即使收視率極佳，仍舊不見得能喚醒觀眾對於大貓受虐與弒殺的關注，甚且連動物權利與動物福利的基本概念，也都不見得有機會吸收和落實。於是，到底《虎王》最終是完成了揭發囚貓真相的理想，還是完成異國喬成為真英雄的幻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