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選劇｜《做工的人》完結總評：用小人物悲喜劇的變奏，把角色細密堆疊到完美

《做工的人》以六集迷你影集的篇幅改編同名原著中的短篇散文〈走水路〉，除了原著中的鐵工兄弟阿祈、阿欽外，更將他們各自的家族及工地中的朋友同事開枝散葉地形塑出來，包括阿祈的妻子美鳳、兒子小傑，阿欽的前女友秀玲、紅粉知己珍妮花、珍妮花女兒小玉，阿祈的「噗嚨共」搭檔好友阿昌、昌嫂、阿全和阿全的檳榔西施「女神」，以及工地同事蜆仔和蜆仔的外籍配偶老婆。

為什麼要先從角色開始說明呢？因為從第一集開始，《做工的人》就擺明它的敘事策略是以角色出發，跟著角色的生活去突顯他們的個性與選擇，進而建立整個「做工的人」或者小人物的世界觀，而非先以劇情（plot）思考與布局作為驅動的前提。這也是許多觀眾可能會覺得《做工的人》前兩集、甚至前三集不符合自己的觀影習慣，覺得雖然角色對白精彩，但有點不知道故事要怎麼走的原因，因為《做工的人》可能是筆者第一次看到台劇大膽採用這樣的敘事策略，但這其實是 HBO 高評價美劇最常見的模式，因為建立起夠好的角色之後，才有可能讓觀眾跟著他們一季一季、一年一年地往下走。

更令人激賞的是，雖然《做工的人》選擇了台劇過去幾乎沒有人嘗試的路，但它繳出了驚人的成績單，筆者認為它真的是有史以來角色寫得最好、最完整的台劇，不但角色從頭到尾沒有「走鐘」，甚且是隨著每一集進一步的性格揭露，愈了解為什麼這個角色會是我們看到的樣子。

《做工的人》一以貫之地以建立角色為主軸，去寫他們面對生活中各種意外與日常過程，一點一滴地側寫出他們被這個世界怎麼對待、而他們又怎麼看待這個世界，以他們的個性他們又選擇做出什麼樣的回應。

原著〈走水路〉中採取吸毒工人弟弟阿欽的悲觀視角與氣味，去書寫工人的無力與無奈，病痛與死亡的氣息瀰漫全篇。雖然電視劇的故事主軸是以〈走水路〉為緯，但編導鄭芬芬的企圖心顯然更是照顧到工人／小人物世界的不同面向，她將原著中只是背景的哥哥阿祈拉出來，讓他代表工人樂天與苦中作樂的一面，先透過噗嚨共的行為與互動勾勒出《做工的人》前三到四集的喜劇調性。但常看美國喜劇的人都會知道，美國的劇情性喜劇從來不是只會搞笑，它會用同樣的調性去處理角色與故事裡的黑暗和痛苦。

《做工的人》在前三集用「發財夢」這個可愛又荒謬、卻貼近工人生活的喜劇手法去突顯出噗嚨共三人組的可愛，又慢慢寫出他們在發財夢背後的無力，與向來悲觀自持的阿欽形成強烈的對比。然而隨著第四集死亡與病痛開始一一現身，做工的人的世界殘忍的現實，一一被處理出來，而我們終於看到阿祈為什麼心心念念想發財，其實真的是為了讓身邊的人能夠過得更好，那其實是潛藏在無奈男性心中的英雄夢。

第五集中，個性南轅北轍卻兄弟情深的阿祈和阿欽，難得在工地裡來了一段遊戲般的布袋戲打架橋段，我愛死了這個設計，不得意的中年男性將夢想寄託在武俠世界裡，他們的英雄夢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實現，但當他們有機會去做的時候，他們真的會仗義去做──就如同劇中小傑中的 200 萬發票，阿祈會不求回報地把它送給比他們更需要的蜆仔夫婦。那是工人與小人物的浪漫，也是編導鄭芬芬的溫柔與巧思，在劇中雖然一再戳破他們荒謬的發財夢，但鄭芬芬也給了角色一個天外飛來一筆的幸運，這個設計讓他們終於得以實現在真實生活裡他們可能沒有機會做、但他們真的會想做的事情。

更高明的是，完整看完六集，會發現鄭芬芬慢慢從阿祈的樂天寫到樂天背後的無奈和為他人著想的心，也慢慢地從阿欽的悲觀寫出他悲觀背後的創傷和溫柔，這兩個在戲中成為強烈對比、個性各異的兄弟，不只形塑出兩個極其立體完整、讓人著迷的有魅力角色，也反映出做工的人面臨的人生情境，他們的苦中作樂，他們為什麼選擇樂天到有時候看似荒謬的程度，背後可能是因為：根本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而昌哥若是較踏實中仍然保有些夢想的代表，年輕氣盛的阿全就是熱血有餘、難以思考明天的典型人物，他仗義可愛，但思慮不周，讓他的人生既快意也難有改變，他不僅讓我們理解了做工的人的另一面，薛仕凌宛如瘋魔的全心投入演出，更讓這個角色活靈活現得像是我們身邊的朋友。在第六集檳榔攤回憶過去與阿祈胡鬧日子的那幕，不僅是提前預約金鐘的得獎場，更重新定義了前三集的歡笑樂天，讓人理解為什麼他們選擇這樣活著。

阿祈的兒子小傑雖然戲份相對有限，但鄭芬芬仍然把他對於工人父親的又愛又恨處理得節節到位，隨著一集一集的揭露，我們終於完整看到他對父親的愛與恨，以及他為什麼會成為現在的樣子。

而且，在個別集數中看似作為次要角色的女性們，包括美鳳、昌嫂、珍妮花、小玉等等，同樣都隨著每一集她們的行為與選擇，讓觀眾對她們從一開始的不理解到慢慢看到完整的個性與心路歷程，最後一集美鳳在墓前遲來的悲傷，道盡了她對丈夫阿祈複雜的情感，每天碎唸卻放不下的情感羈絆，因為她知道阿祈雖然不斷犯傻，可是動機和本性都很良善，而她卻再也來不及為了他做的義舉告訴他她有多愛他、有多以他為榮，那一幕終於完整了這對夫妻的方方面面。鄭芬芬的劇本和執導，讓整部劇六集的每個橋段都成為角色的拼圖，拼到最後一塊，更讓人嘆服整個建築的完整與美麗。

《做工的人》不僅是有史以來角色寫得最好的台劇，它更為台劇指出一個全新的方向：我們不需要再倚賴只為搞笑的搞笑，也可以把喜劇寫好，我們不再需要集集有狗血爆點才能留住觀眾，只要好好地去觀察要寫的角色是誰、他們怎麼與世界互動，我們的故事就能打動人心，也讓全世界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