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崎步是日本首位被唱片公司在身體上大量操作百變造型和彩妝的歌手,也是唱片工業創意行銷的實驗品,成功締造六張百萬銷量專輯。最高紀錄一年出14單曲2專輯,連歌迷都哭罵唱片公司操爆她。她像阿密特一樣分生爆裂了,終於也在作品中大幅探討自己是皮諾丘木偶、機器還是人?她的故事出現什麼曲折?
迷失的一線偶像歌手
在「可愛」與「搖滾」的夾縫中爆裂
在日本,「可愛」對女性來講是一種很神聖的稱讚。臉要小小的,會被人家說很可愛又漂亮,女性諧星的大臉圓臉總是被歧視的。指甲彩繪也會被說很可愛,身上掛的小配件也是。日本的「卡哇伊」甚至可以用來稱讚中年大叔或和藹的老阿公,已經不分男女。你若看順眼想要攀談拉近關係,就可以稱讚一下對方很可愛。女生如果被暗戀的男生說很可愛而且還被告白,肯定要高興得飛上天了。這種「可愛文化」已經根深柢固在日本人的潛意識,形成一種意識形態。
這種意識型態怎麼可能不會投射到日本的一線偶像歌手呢?濱崎步出道的90年代,日本所謂的頂尖偶像歌手,必須符合一般大眾所期望的女性形象(女性化、可愛、端淑、乖乖的,總之再壞再叛逆也不能像女神卡卡那樣穿著生牛肉裝出來驚世駭人)。在濱崎步之前的安室奈美惠,也必須唱那首【甜蜜19歲的藍調】,表現出玉女路線的少女戀愛酸甜情懷。在安室奈美惠之前的松田聖子更是「可愛公主」的先祖,有人認為她是天生的可愛,有人戲稱她是「裝可愛的假掰女 (ぶりっ子)」,但不論如何,松田聖子也是承襲日本的可愛文化。
松田聖子的「可愛公主」經典形象:公主裝、左擺右擺的靦腆舞步,清純天真可愛的笑容。
在2000年後接下歌壇一姐后位的濱崎步,雖然剛出道時是走「迷失的孤獨少女」路線打響知名度
(詳見第一節),但她仍必須承襲「可愛教主」的包袱。她拍遍了上百個日本流行雜誌封面和內頁寫真,很常採用可愛的彩妝(深邃眼線的水汪汪大眼、長長的睫毛、指甲彩繪,像個芭比娃娃)和造型,歌迷每每看到都留言說:「小步好可愛」。
在音樂錄影帶中穿公主裝,致敬模仿一下可愛始祖松田聖子
松田聖子被罵是假掰女,同樣的批判聲浪自然也會落在濱崎步身上。有人說濱崎步的形象都是唱片公司計算安排出來的,有人說她雖自稱為作詞人但實際上卻找打手來幫她填詞。總之她很快就面對到社會大眾對歌手的「真實」和「造假」這個層面的抨擊,直到她人格崩潰(至少她在雜誌專訪中多次明白點出了這件事),開始大量用「搖滾曲風」並透過歌詞來吶喊心底的話語
(詳見前一節的最後一首曲目【決定(Decision)】)。搖滾剛出現在世上時,被視為叛逆社會的表徵。強烈的金屬和擊鼓聲可以強烈傳達出她的訴求。至於她要傳達什麼訴求,容我稍晚在本文後半進行說明。
你看到的好幾個「我」:百變歌姬濱崎步
蔡依林會72變還不夠多,女神卡卡會人獸化也不夠多(尤其是在卡卡的御用造型師去世後,怪獸造型大幅減少),瑪丹娜就算再愛求新求變也造型不夠多。大家都知道日本人要做精細,會做最得非常徹底,真要比起來,造型最千變萬化的,屬創意大國的日本歌手濱崎步最為百變,因為「百變教主」是唱片公司給她的形象主軸之一。
還記得當初女神卡卡為何突然轉型不走怪獸造形嗎?因為她在專訪中說她受夠了每次都要嘗試新造型的壓力,受夠了唱片公司逼她做不想要的形象,受夠了輿論對她虛假自我形象的抨擊,所以她想要轉型做自己想做的音樂。現在女神卡卡不太在舞台上把自己裝扮得跟怪獸一樣,還真讓我一下看得很不習慣,很懷念剛出道的她真是怪美的。
濱崎步也經歷了一樣的過程。當她受夠了唱片銷售和百變歌姬形象的壓力,當她不想耍可愛給崇尚可愛文化的日本大眾看的時候,她開始讓自己的形象,像張惠妹和阿密特一樣分裂分生了出來,形成了「光屬性」和「暗屬性」的濱崎步。光屬性的她依舊很可愛、百變又充滿正能量,而暗屬性的她則提出悲烈的控訴。
只是,她的訴求和敢衝敢撞瑪丹娜與女神卡卡,以及近年來剛走出自我的蔡依林,都大不相同。濱崎步在控訴什麼?這要從她把自己「賜死」以及被變成「唱歌機器人」開始說起。
死而復生的戰鬥少女
那是非常晴朗的一天,在平靜的笑容前,輕輕添上一束白色(悼念的)鮮花。
2000年是濱崎步的大紅大紫之年,當時她的演唱會播放了串場影片【終獲自由 (Ever Free)】,原本這首歌據聞是唱給去世的外婆,但她卻透過演唱會的影片做了轉化,唱給去世的自己,等同把自己賜死了。
影片開頭映入眼簾的是一群送葬的親屬,目視著前方刻有字母「A (濱崎步羅馬拼音的第一個字母)」的棺木,棺木打開時,裡面躺著甦醒的濱崎步,手握著宛如「星際大戰」的光劍。當螢幕往後方拉,戰鬥少女濱崎步突然站立在眼前。這整個過程演繹著濱崎步將自己賜死後重新復活迎戰的戲碼。
同年幾個月後,她發行了【以聲作責 (Duty)】這首歌震驚了日本演藝圈和歌迷,大家都在議論紛紛:「濱崎步才爆紅2年多,該不會突然這麼快要引退了!?」因為她這次在歌詞中又賜死自己:「我確實曾親眼目睹一個時代(安室奈美惠稱霸的時代)的結束,卻不想知道下一回輪到的竟是自己。」
(影片中的透明三角箱是擬仿【終獲自由 (Ever Free)】影片中的棺木,走出了甦醒的濱崎步)
「人人都在尋覓都在渴望的那件東西(功成名就),應該就在未來的某處。......沒想到它居然已成為過去......實在出人意表」,她在感嘆一個人的成名,像花開花謝一樣如此短暫,在不知不覺間,璀璨時代的終結馬上將輪到她自己身上。她在預告濱崎步這顆炙亮的星星即將要殞落,但在那之前,希望聽到這首歌的你應該能夠找到你在尋覓的「那件東西」,她「願意賭一賭」繼續唱下去。
「真我」/「假我」的夾擊
「夢魘」濱崎步的誕生
2003年,重生後的她開始在歌曲中探討歌手的多面形象和面臨的各種恐懼。濱崎步這位歌者的內心戲掙扎正式搬上檯面,上演在大眾的眼前。
全世界沒有任何人知道,甚至連你也可能還不知道,有一個不一樣的我。
影片的一開始是濱崎步如往常般從唱片公司下班準備開車返家,車後卻突然出現「濱崎步的憎恨者」,車子被貼上撕裂的濱崎步大頭照。這些對濱崎步反撲的負面攻擊,幻化成她心裡的「夢魘」和噩夢。影片中還出現科學家和濱崎步對抗的畫面,唱片公司如科學家般,分析研究濱崎步的行銷策略,把她當作實驗品。
濱崎步算是全球第一位,把「歌者/唱片公司/大眾」這三者之間的對立關係透過影像呈現出來的歌手。
這首歌名【我們 (Ourselves)】是指哪些人?首先是指各種百變的濱崎步造型,每一種造型(夏娃、豹女等等)都是她自己的表象,但「連你也可能還不知道,有一個不一樣的我」,就是濱崎步最底層真實的「自我」。另外,也是指影片中的「濱崎步的憎恨者」、科學家以及聽歌的你,這樣的「我們」,催生出她的一場噩夢。
夢魘出現後,開始消失殆盡的濱崎步「真實自我 (靈魂、心靈)」
「唱歌機器」三部曲
要是害怕變化,就遠遠看著吧。既然不管有沒有做什麼,都會被指指點點,乾脆還是做自己吧。
2006年,她在【選擇 (alterna)】音樂錄影帶中完整上演自己的出道歷程。繼把自己賜死之後,又來一個驚人之舉,首度控訴自己被唱片公司變成了唱歌機器。唱片公司被醜化成影片中面目可憎的「小丑」,與「濱崎步人偶」簽約前往都市出道,卻變調變成了舞台上一台無生命的唱歌機器,最後壞掉了,被遺棄在路邊繼續唱著悲歌。但這對小丑來說不打緊,因為還有一座複製工廠,量產著與濱崎步同樣面貌的唱歌機器。而壞掉的濱崎步仍繼續選擇做她自己。
她也是第一位把歌手和唱片公司互相角力的過程搬上螢幕的歌手,但我們必須認知一點,就算是演出了她對唱片公司的控訴,但這控訴仍是在唱片公司高層允許下,才能呈現在螢幕上的。換句話說這是公司和歌手都同意呈現給大眾的形象。你可以說她和公司各取所需,她得以透露心聲而公司得以製造話題,但你也可以說這是她和公司共謀出來的形象。不論何者,「歌手的機器人化」這個議題已經端出來了,你以為就這樣結束了?不對,這只是首部曲。
每次不知何以總是會脫隊出列,似乎這是我的天性。如果想插我一刀,請儘管使用言語的刀吧,反正我就是不想跟隨前人腳步。
同年年尾,她在【1 LOVE】音樂錄影帶中與唱片公司再戰一回,這次她化身警察(Police),突襲正在剝削旗下藝人的唱片公司。其實她在這影片中是分飾兩角,一是台上的「狼女濱崎步」,二是台下偷偷蒐證的「警察濱崎步」。沒錯,警察濱崎步是要來解救台上的自己,讓她脫離台上的小丑(唱片公司)的剝削。至於其他角色,包括「特技演員」、「大胃王」、「變態宅男」、「怪獸男」,都是唱片公司的「奇幻秀(freak show)」下被操到爆的藝人,而影片中的台下觀眾,自然是看戲看得很爽的你了。
有趣的是,「警察濱崎步」的行動最終又以失敗收場,蒐證完卻被小丑抓包,甚至還變成奇幻秀裡的一個表演橋段。這部影像透露出濱崎步想把自己的自我解救出來,最終卻又被公司制伏的過程,暗示歌手在歌壇上立足時會遇到的宿命。
「只要待在這裡,花朵就不會枯萎可以繼續綻放(待在我們公司,你會大紅大紫)」,這種「沒有任何冒險(很無趣)、沒有任何刺激(很官話),只求保險(銷量保證)的連篇夢話」,是誰在講的?當然是唱片公司。濱崎步仍繼續透過歌詞表達對唱片公司的控訴。
用偽裝的表面,藏起猶如已死的面容而活著,這並非我們誕生在這世上的目的。
還記得前面我提到的「濱崎步木偶」嗎?它再度出現在2008年亞洲巡迴演唱會裡【牽線木偶 (Marionette)】的演出橋段,可見「木偶」 (想變成真人並成為真正自己的皮諾丘) 是她的歌手生涯中很重要的命題。影片中有兩個關鍵角色,一是歌手濱崎步(象徵外在表象),二是音樂盒裡的牽線木偶濱崎步(象徵內在自我)。內在的濱崎步被線牽綁著,受制於他人(可能是唱片公司或其他外力),而外在的濱崎步卻未意識到內在的自我受到束縛。
某個神奇的夜晚,木偶濱崎步突然在音樂盒上消失,散落在房間各處。當歌手濱崎步把它們放回音樂盒上,轉動發條時,它們獲得魔力的解放,變成真人,出現在演唱會舞台上唱出自己的心聲。唱完歌曲,魔力消逝,它們再度變回木偶。
你以為它們會回到音樂盒上,但結果卻不是如此。沒想到轉動發條的歌手濱崎步本身竟然也是被牽線的木偶,而她所待的房間本身竟然也是一個大音樂盒,盒外就站著變成了真人的木偶們,嘲笑著變成木偶的歌手濱崎步。
這種類似「夢中夢」的結構,把「實 (內在自我)」和「虛 (外在表象)」混淆在一起。究竟木偶是真人,還是歌手濱崎步才是真人,究竟哪一個才是被牽線、被束縛的木偶?其實濱崎步作為日本唱片工業下的歌手,沒人能確切知道她哪裡是真哪裡是假,因為她的自我和表象或多或少都必定受到外力(包括唱片公司、日本嚴謹的社會價值觀、輿論)的箝制,不可能做全然的真實自我。所以歌手濱崎步和牽線木偶沒什麼區別,濱崎步這個人本身既有真,也有假。現在的演藝圈、歌手,不都是這樣嗎?濱崎步這部音樂作品,只是把歌手的這個面向,演繹出來給你看罷了。
當你以為是假的,結果卻是真的;當你以為是真的,其實只是個表面
然而,她仍透過歌詞表達心底的吶喊:「我們誕生在世上的目的,不是帶著一副偽裝的面具。」縱使她作為歌手面對「實虛夾雜」的宿命,她仍悲鳴著,希望自己能擺脫面具的束縛。
小結
前一結我提到濱崎步的一個重要命題是「尋找自己的棲身之處、尋找自我」。這一節再點出另一個命題 ── 「歌手的虛實真假」。這兩個命題串起了濱崎步這個很矛盾的存在,既要追尋自我,卻又深陷在虛實混淆的歌壇世界中,逃脫不出來,但她仍選擇繼續悲鳴著她的控訴和希望。這是她和瑪丹娜截然不同之處。
瑪丹娜像是個橫衝直撞不怕死的女戰將,敢罵敢秀,要和高層與社會輿論對幹就對幹,毫不在意自己的實虛真假,也不管別人眼光,只管著把自己的政治理念和社會訴求向世界傳遞。「老娘就是個逆女,愛不愛我隨你便,但我知道愛我的人多得很。」
濱崎步是個與其相對的歌手樣板。她雖已說不去在意別人評斷她什麼,但透過歌曲作品得知,她還是在意「歌手的虛實真假」這個議題。日本的音樂環境跟歐美完全不同,她必須受限於來自各方的道德壓力,還有日本音樂產業的階層壓力。雖說身為歌壇一姐的她已站在歌壇的頂端,但她還是唱片公司和社會大眾之間的夾心餅乾。她無法凌駕公司,也不能不迎合觀眾,還要面對自身的慾望。
這種「歌者/唱片公司/大眾」的三者對立關係,造就了濱崎步這個矛盾的存在,不斷上演心裡掙扎的內心戲,在歌手的實虛之間悲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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