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夢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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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掛著幅「難得糊塗」的贋品拓本，筆鋒因油煙的浸潤而顯得漫漶鬆軟，倒比故宮裡鄭板橋那孤高清冷的真跡，更顯出幾分活絡氣息。細看之下，那四個字竟也如老茶客嘴角懸垂的涎水，在俗世煙火裡慵懶垂落。
人生行路，常不知被何物牽引，竟踏入未曾設想的境地。我曾在倫敦地鐵站裡，被一張泛黃的地鐵圖所惑，鬼使神差地踏進一輛車廂，車行如時間隧道，窗外光影斑駁穿梭，待醒悟時，人已站在陌生站台，恍如闖入他人夢境一般無措。回頭望去，那班車早已駛入漆黑隧道，只留下冷冽的風與惶惑的心跳對峙——原來「引人」，
天地初開，混沌之中，光與影是最早的發現。當第一縷陽光掠過地平線，將混沌劃分為明與暗，世界便從此有了界限，有了秩序。人類的眼睛，從此被賦予了追尋的使命：發現。於是，發現成為了文明的起點，亦成為了生命的終極意義。
港式茶餐廳裡，侍應端上熱奶茶時指尖微燙的暖意，竟已算稀罕親切。這城市如被精密計算過的器械，唯恐一絲人情暖意會拖慢其運轉。
人情何物？不過是人類靈魂深處一縷微茫的呼吸罷了。
櫻花在枝頭顫動，那抹淺紅如少女初染胭脂的羞赧。風起時，落英如嘆息墜落，柔瓣輕拂過泥土，觸地無聲——這便是殘念在人間的具象了。剎那間，花魂已委地，樹梢空餘無盡的虛位，竟比滿樹繁花更添淒愴。殘念並非徹底的缺憾，而是那將成而未成的懸念，似斷弦之音猶自振動於虛空之中。
茶餐廳裏坐得久了，那壁上的圓鐘竟像凝固的琥珀，膠著不動。冷氣嘶嘶作響，侍應生阿榮捧著一碟熱氣騰騰的乾炒牛河，從廚房鑽出，穿過狹窄過道走向靠窗的座位。他腕上的廉價手錶，金屬表帶在燈下泛著冷硬的光澤，而那秒針竟似被黏住般，遲遲不肯向前跳動——時光，竟在此刻凝滯不前。
晨光微濛，老唐樓的鐵閘上，一把鎖孔幽深如眼，鏽跡如血痕斑駁。當年老鎖匠陳伯，十指枯瘦，懸於頸項上的鑰匙，便是他魂靈出竅的密語符咒。他常說：人生在世，不過一鎖鑰間；鎖是劫，鑰匙才是渡。
苔衣攀附老牆時，總要繞過裂縫裡的鹽晶。灣仔藍屋外牆教我的第一課化學——海風攜著咸澀，在磚縫間凝成星霜。那些灰綠色的地衣偏在鹽粒最密處舒展，像蒙學稚子執拗地臨摹碑帖，毫尖蘸的不是松煙墨，是浪花雕琢的時光。
晨光漫過深水埗唐樓鐵閘時，我總要繞道鴨寮街舊物市集。某個玻璃櫥窗裡懸著半幅湘繡蝴蝶，斷線處的金銀絲在晨霧中閃爍，恍若那年重陽在京都西本願寺瞥見的唐代織錦殘片。這般舊物擱在此處，倒像是時光長河沖刷至此的文明貝殼，教人想起沈周題畫那句「蝴蝶不知春去也，又銜花瓣到蘭房」。
敦煌莫高窟第十七窟藏經洞的泥牆，裂開一道罅隙時，恰是大宋景佑二年的深秋。道士王圓篆望著千年佛經如雪片墜落，渾然不知這些梵夾貝葉將掀起二十世紀東方學的驚濤駭浪。他將經卷換作三斗小米，卻不知西方探險家斯坦因正沿著絲綢之路策馬東來。敦煌的格局，終究容不下敦煌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