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彷彿行至山谷深處,中年歲月在他身上漸漸顯出蒼涼模樣。辦公室文件櫃底層,壓着他少年時寫下的半本詩稿,早已默默生黴,字句模糊如隔世之霧。每日在精密齒輪間周轉,擠地鐵的麻木人群裏,他亦成為其中一枚被榨乾汁液的橙,徒留乾癟輪廓,漸漸失去了鮮活的滋味。
某日黃昏,窗外染着夕陽薄金,他接到一通電話,竟是噩耗:一個少年知交,驟然撒手人寰。握着冰冷的聽筒,彷彿攥緊了一塊不再搏動的心,那刻骨銘心的寒,直鑽靈魂深處最隱秘的角落。逝者生前最後句句嘆息,全為生計奔忙,為升遷熬盡心血。回首其半生,那些為碎銀幾兩而彎腰的妥協,竟如沉痾般堆積成山——生命竟被如此廉價的功利啃噬殆盡!此情此景,令觀者想起王陽明所悟「破心中賊難」,這賊,怕不正是世人親手為靈魂披掛上的沉重枷鎖。
那晚他輾轉難眠,翌日信步踱入舊街小巷。路旁一家古舊糖水鋪子,招牌陳舊褪色,歪斜懸掛着「執笠」二字。這「執笠」二字,本是粵語裏鋪子倒閉的悲涼宣告,可那筆劃卻寫得如枝頭新芽一般舒展,竟無一絲敗落頹氣。這悖論般情境令他心頭一震:人間煙火裏,落幕與新生原非涇渭分明,告別與啟程,原是一體兩面。鋪中一位老者,白髮如雪,正專注熬煮薑汁撞奶。老者眼神清明,雙手沉穩而靈巧,彷彿每一次攪拌都在與天地運行對話。他笑着與來客閒談,說起鋪子關門後打算去鄉下養龜,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種久違的踏實。他捧着那碗溫熱的薑汁撞奶,甜味中帶着一絲辛辣,順着喉嚨滑下,彷彿一股暖流直衝心底,竟洗刷了經年的塵慮與倦怠。那一刻他醒悟,真正的「黃金」非指外在財富累積,恰是心魂得以掙脫桎梏後所感知到的內在澄澈與自由。
自那日起,他開始嘗試重拾荒廢多年的畫筆。起初只敢在辦公室午休間隙,偷偷描摹窗外流雲,看雲卷雲舒,如人生聚散,亦如內心波瀾起伏。漸漸地,那些雲彩在他筆下被賦予靈魂,在紙上舒展成無聲詩行。某日,他的小女兒踮着腳凝神看他作畫,忽然伸出小手指點着畫面一角:「爸爸,這裏加條金魚好嗎?」稚嫩童言如驚雷貫入他耳中。孩子眼中,世界本無陳規,只有鮮活好奇在躍動——這不正是人生最初的模樣?人們埋頭於生計的灰燼之中,竟將靈魂中那尾活潑潑的金魚遺忘得太久,任其窒息於歲月的塵網之下。
這被遺忘的魚,不只是童趣,更是沉睡於生命深處的本真。
中年這所謂「黃金轉捩點」,於他而言,原是一道被命名為「危機」的窄門的開啟。故友的驟然永別,彷彿命運用最沉重的方式猛然推開了這扇門;而小店「執笠」招牌下老者那澄澈眼神,則為他點亮了門後那條幽微小徑。他發現,此徑並非通向世俗所謂峰頂,而是引領人回到內心最初澄澈的泉源。那裏,被遺忘的畫筆重新蘸染了生命汁液,童言如鏡,映照出那條在心靈深處一直遊動、卻久被忽視的金魚。
於是他懂得,所謂黃金時刻,並非物質堆砌的頂點,乃是精神桎梏脫落當口——執念之「笠」既已摘下,只消俯首向內,那沉潛於歲月塵埃之下的本真,恰如黃金般在生命的礦脈中熠熠生輝。
原來生命之重,終究要化進筆尖之輕;人生漫長的跋涉,終歸要沉入內心這一泓清淺澄明的水域,歸於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