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道靈魂伴侶,此乃天定之緣,兩半原屬一體,只待歲月蹉跎後的重逢罷了。此般「命中注定」的甜蜜幻想,宛如一劑迷藥,浸泡於玫瑰色的綺夢裡,讓人渾然不覺那靈魂深處孤寂的深潭。
何謂靈魂?其玄妙之質,向來是神學家與哲人百代爭鋒的戰場。情竇初開的年輕人,卻輕易在咖啡館氤氳的香氣中、在虛擬網絡編織的幻夢間,匆匆認定了「對的人」。那所謂的心弦顫動,豈非只是體內多巴胺悄然漲潮;抑或荷爾蒙在暗中鼓盪?所謂「靈魂相認」的玄奧,實則是皮下細胞膜上幾處最原始之生物感應器在悄然震顫。吾嘗聞一軼事:二戰時硝煙瀰漫,波蘭集中營鐵網冰冷如地獄。一位老翁與老嫗,鬢髮皆霜,在泥濘與寒風裡偶然相撞。渾濁的眸光相遇剎那,竟有驚雷無聲炸響——天涯海角輾轉半生後,他們竟於此等絕地認出了彼此!往事如潮翻湧:那是戰前華沙小巷細雨黃昏裡的擦肩一回眸;抑或年輕時代某次舞會中短暫的共舞?灰燼廢墟裡,惟這一瞬目光的交錯,竟能照徹歲月煙塵,成為對方在死亡暗獄中唯一可辨認的舊相識。神意如此,豈容人力強求?
此際頓然領悟:靈魂相認,並非天上預設的劇本,亦非基因鎖鏈開合的精密安排,而是生命在時光磨洗下的必然結果。兩個靈魂,須經歷過浮世浩劫的錘鍊,在各自生命熔爐中千錘百鍊,方能有朝一日在某個轉角處,彼此身上閃爍著相似的光芒。此光非憑空而降,乃是自身於塵沙中反覆淬煉之後靈魂透出的光澤。
年輕者多喜流連於繁華市集,在摩肩接踵中尋覓那「另一半」。然而,何不細細審視鏡中之人?我們對自己靈魂的紋路尚且模糊不清,又豈能於茫茫人海中辨認出另一個靈魂?所謂命中注定,不過是空幻蜃樓,其下卻遮蔽著我們面對自身情感時的怯懦與模糊。靈魂相認,先是自身靈魂的覺醒與認同,而後才有資格在人間煙火裡辨識那縷相似的靈魂微光。如王爾德那支離破碎又痛徹心扉的領悟:沒有認清自己之前,我們永遠認不清他人。
於是,當靈魂伴侶的迷夢被無情的微風吹散,芸芸眾生便顯露出原本的面目——在各自孤獨的軌道上運行著的小小星球。那些在超市收銀台前倉促相遇的男女,在酒吧喧嚷中交換名片的過客,他們何曾真正相認?不過是在喧囂浮世中,各自緊握著自身靈魂的孤寂之匙,徒勞地試探著他人緊閉的城門。
靈魂相認,終究是靈魂成熟後的一種心靈能力。當一個人歷經滄桑後終於看清自己靈魂的輪廓,亦在他人身上察覺同樣的輪廓時,那才是彼此在時間長河中最終得以相認的憑據。此際「相認」,如同於陌生之地邂逅一位久別重逢的故人,既非天定前緣,也非偶然邂逅。那是靈魂在滄桑歷盡後彼此辨認出的另一種「故知」——不是天降的完美契合,而是各自跋涉過萬水千山後,在對方身上認出了自己靈魂跋涉的印記。
正因如此,那對集中營裡劫後重逢的波蘭老人,他們早已面目模糊,卻能在彼此眼中照見自己靈魂的映像。這相認的一刻,超越了宿命與偶然的淺薄解釋,乃是生命被歲月反覆磨礪後,靈魂終於獲得辨識同類的慧眼。如此相認,並非尋得失落的半身,而是在另一個獨立之魂中,看到自身存在歷盡風雨後澄澈的模樣。
因此當明白:所謂靈魂相認,向來無關前世執拗的契約,亦非神佛刻意的安排,卻是靈魂在塵世長途跋涉後終於成熟的一種境界。它使我們能在茫茫人海之中,於某個未知的角落,認出曾在別處早已重逢的「舊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