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可以不喜歡它們,但沒有人能不嘆服它們。我並不是說,它們就高於已經或將會談論的其他電影,而是想說,和它們相比,其他的電影都是“其他電影”。它們,和以它們為代表的一批作品,最大程度地將電影視為一種追求自由表達的藝術語言,並且毫無保留地嬉遊在與這種自由表達的淫樂之中。
本期電影(這是我教過最差的一屆博士)
讓我們從《
海上鋼琴師》中最緊張的情節開始。傑利·羅爾·莫頓向1900發起鋼琴決鬥。當時1900像往常一樣坐在他的琴凳上為舞會助興,交誼廳內忽然間安靜下來,原來是大廳一側的彩繪玻璃牆上,從外面映出了莫頓那巨大的影子(圖 1)——看呐,又一個造訪德古拉城堡式的側寫。
“惑人的把戲,如浮影遊牆。即便是矮小之人,也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
——《權力的遊戲·第一季》
圖 1 《海上鋼琴師》劇照。傑利·羅爾·莫頓向1900發起鋼琴決鬥。當時1900像往常一樣坐在他的琴凳上為舞會助興,交誼廳內忽然間安靜下來,原來是大廳一側的彩繪玻璃牆上,從外面映出了莫頓那巨大的影子。
《海上鋼琴師》這個鏡頭,效仿的就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風行於德國電影界的
表現主義。這個流派誕生了我們今天要談的兩部電影:《卡裡加裡博士的小屋(1920)》和《玩家馬布斯博士(1922)》。
我從這個專欄正文部分的第一期開始,就試圖改變早期電影留給人們的一般印象。然而,直到這兩部電影,才談到那種能夠在寥寥數幀之內令任何外行改觀的作品(儘管它們的上映年份實際上比我們已經談過的好幾部還要早)。誰都可以不喜歡它們,但沒有人能不嘆服它們。我並不是說,它們就高於已經或將會談論的其他電影,而是想說,和它們相比,其他的電影都是“其他電影”。它們,和以它們為代表的一批作品,最大程度地將電影視為一種追求自由表達的藝術語言,並且毫無保留地嬉遊在與這種自由表達的淫樂之中。
兩部電影都堪稱大手筆。《卡裡加裡博士的小屋》膽大包天,將全片除一首一尾兩個鏡頭之外的絕大部分時長都置入扭曲的夢境;《玩家馬布斯博士》更是鴻篇巨制,1922年的電影有著四個半小時的篇幅,那可是一部《
指環王》的時長。我們先對這些電影的美術、雕塑、建築、室內裝潢諸多方面給予匆匆一瞥(圖 2),讓大家知道我所言不虛,然後再來分別展開討論。
圖 2 德國表現主義電影中的美術(左上,《玩家馬布斯博士》劇照)、雕塑(右上,出處同前)、建築(左下,《卡裡加裡博士的小屋》劇照)與室內裝潢(右下,出處同前)。
“表現主義”一詞的最初使用是為了與“
印象派”對立起來。漢語世界的人很難從詞匯上直接領略這兩者之間的對立何在,但如果切換成印歐語系就一目了然了。“表現主義”的法文是“
Expressionnisme”,而印象派的法文是“
Impressionnisme”,唯一的差別是一出(“ex-”)一進(“im-”)的前綴。儘管如此,要明瞭兩者在藝術哲學上的差別,還是得費一番思量。
古典寫實主義看橙子就是橙色的,這叫“固有色”。印象派對於
古典寫實主義的革新,就在於它發現對象的顏色除了固有色以外,還混合著光源與環境在其上投射的色彩。而相比之下,表現主義則重視心理在對象上的投射的“色彩”。
在印象派那裡,心理是外在的結果;但在表現主義這裡反過來了,外在是心理的結果。因此,在印象派那裡往往被柔化、模糊化的東西,在表現主義這裡卻通常被銳化、鮮明化了。
表現主義電影中的美術
先來看看表現主義電影與表現主義
美術的共通之點。《卡裡加裡博士的小屋》中,用一個畫布背景來充當敘述者的故鄉小鎮,這幅畫布與表現主義先驅
埃爾·格雷考的畫作《
多萊多風景》有著神妙的相似(圖 3)。畫布中的屋頂像榴蓮的刺一樣遍佈整座山丘,最後攢聚在山頂教堂的尖塔。整幅畫面不像是原本的山鎮,而像是山鎮倒映在遠處一棵草莖上的露珠當中、而露珠的頂部又被一根蜘蛛絲往上提了提形成的影像。埃爾·格雷考筆下的多萊多雖然橫平豎直,但它上方天空中密佈的彤雲卻呈現出一模一樣的、富有表面張力的透鏡效果,並且這種露珠般的表面張力同樣彙聚在教堂尖塔的上空,仿佛吹彈可破的水銀球滴。
圖 3 左:《卡裡加裡博士的小屋》劇照,敘述者的故鄉小鎮。右:表現主義先驅埃爾·格雷考的畫作《多萊多風景》。
表現主義電影中的建築
儘管導演無法真的創造這樣一座小鎮,但他卻為電影裡發生在這座小鎮上的一切鏡頭搭建了相應風格的場景,無論外景還是內景(圖 4)。如果他像
彼得·傑克遜為《
霍比特人》建造袋底洞一樣,從一開始就採用能夠永久保存的材料和設計,這些場景現在一定已是遊人絡繹不絕的景點。整座小鎮就像《
哈利·波特》系列電影的美術團隊為
霍格莫德村定下的原則那樣:
“每棟建築都要被扭曲、歪斜或彎曲,每棟建築都要與它鄰近的建築斜向不同的方向。”(圖 4四排左)
常常被美術生用來練習透視的街景,現在卻力圖避免一切直角,各種不規則的形狀打破透視,讓鏡頭產生一種平面感(圖 4三排及四排中)。各種充滿表達欲的巨大色塊填充著視域。儘管已經有了實際的燈光,還是要在地上畫出一個帶芒的星形,代表路燈正下方照亮的區域(圖 4三排左)。用很尖的三角形疊加在已經上小下大的牆面上,好像從井口垂直照進井底的光束(圖 4一排中)。往門洞裡的階梯漆上逐漸縮短的白色,實際的階梯因為沒入陰影宛如不存,白色的部分代替成為全部的階梯,固有的透視變得更加急劇,使門洞裡的階梯看起來好像無窮無盡、延伸至成為一點,階梯的升高被偷換成距離的拉長(圖 4二排右)。植物被簡化成一些分岔的條形(圖 4上排左、右及二排左、中)。
圖 4 《卡裡加裡博士的小屋》劇照,表現主義電影的建築美學。一排:左,卡裡加裡博士的住宅;中,監獄囚室;右:精神病院外景。二排:左:教堂院落;中,橋樑;右:精神病院院落。三排:街景。四排:左、中,街景;右:布魯諾·陶特的表現主義建築玻璃亭(Glass Pavilion)。
拿這些
建築和表現主義建築傑作、
布魯諾·陶特的玻璃亭對比一下,就會發現它們確實都展現出對於菱形、銳角和曲面等元素的偏好,和對於傳統的方與圓的抑制。值得一提的是精神病院的內院(圖 4二排右),它反而是唯一一個充滿對稱性、週期性和規則性的場景,諷刺意味明顯;另一方面,它的尖拱和洋蔥形雕飾都帶有東方風格,導演把這種風格安排給精神病院則顯得有些居心叵測。
表現主義電影中的室內裝潢
與建築密不可分的,就是從建築設計中分離出來的室內設計與家居設計(圖 5)。在這方面最性格化的是椅子。行政辦公室的職員配備著一張極高的的椅子,坐在上面的人感覺對誰說話都是一種紓尊俯就,一個簡單的誇張就畫出了這種地方永遠不會消散的官僚氣息(圖 5上排左)。其他地方的椅子則有著遠遠超出實用功能的椅背,週期性的格柵讓椅背看上去更像是一架梯子,充滿了精神分析的隱喻(圖 5上排中及中排左)。
《玩家馬布斯博士》不同于《卡裡加裡博士的小屋》的白手起家,更擅長把現有的不同藝術作品組合在一起,棋牌室椅子的純黑椅背有著像蝙蝠的翼手一樣高高挑起的兩角,構造出紳士階層的人際疏離感(圖 5中排中,實際上這種椅子由於其中的安全隱患也的確不適合推向商品市場)。
圖 5 表現主義電影的裝潢美學。上排及中排左:《卡裡加裡博士的小屋》劇照,依次為行政辦公室、精神病院院長辦公室、帶沙發的公寓房間、帶椅子的公寓房間。中排中、右及下排左、中:《玩家馬布斯博士》劇照,依次為托德伯爵家的棋牌室、托德伯爵家的收藏室、餐廳、馬布斯博士囚禁托德伯爵夫人的房間。下排右為比利時新藝術風格建築師維克多·奧塔故居頂層一隅。
表現主義電影中的窗戶則即便難得是矩形的,也要被窗櫺不規則地分割(圖 5中排左)。地面和牆面則佈滿各種非自然的、呈幾何形狀的光照和陰影(圖 5中排左),令人想起正好也對表現主義影響深遠的立體主義。
《玩家馬布斯博士》更是向裝潢中引入了大量的平面設計元素,托德伯爵收藏室的每個牆角都用“
策爾納錯覺”圖案修飾,這種圖案會讓一系列原本平行的直線看上去不再平行(圖 5中排右)。托德伯爵最後正是在這間收藏室裡決定自殺的,策爾納錯覺對於他受到馬布斯博士以治療為名義的蠱惑、把原本沒有問題的人生弄成一團糟的境遇是一種絕佳的隱喻。
儘管表現主義風格最為突出,《玩家馬布斯博士》也吸收了一些
新藝術風格。電影中的餐廳和馬布斯博士為囚禁托德伯爵夫人而安排的臥室,都採用這種風格進行裝修(圖 5下排左、中)。我們在其中可以看到大量從藤蔓、螺殼、鍬形蟲大顎中提取出來的平滑曲線,這些都是新藝術流派鍾愛的自然元素。和比利時建築師、新藝術風格的代表人物
維克多·奧塔為自己設計的故居(圖 5下排右)略一對比,就能看出兩者對於這種娟秀曲線的圓融運用是多麼相似而純熟。
表現主義電影中的雕塑
裝潢有時是一件獨立的事情,有時則可以通過掛一幅畫、放一件雕塑來完成。《玩家馬布斯博士》就大量地揮灑這種裝飾藝術,我們可以通過它的鏡頭進一步窺探表現主義電影中的造型藝術(圖 6)。
伯爵家的大會客廳展現了由這些藝術裝飾糅雜而成的居家設計的全貌(圖 6上排左)。牆壁的上半部分本身即用表現主義繪畫填塗,遍佈鮮明、扭曲的幾何色塊。隨處擺放的雕塑明顯受到非洲木雕的影響,線條粗放,形式簡潔。在表現主義雕刻家
昂斯特·巴拉赫那些有著
珂勒惠支式觀感的作品(圖 6)中不難發現與這些雕塑的異曲同工之處。
圖 6《玩家馬布斯博士》劇照,表現主義電影的造型藝術。上排、下排左:托德伯爵家。中排左:貼有海報的街景。右:玩家馬布斯博士發瘋前產生的錯覺。下排右:表現主義雕刻家昂斯特·巴拉赫為馬格德堡大教堂創作的木雕《戰爭紀念像》。
我們可以從這個會客廳與它的門廊(圖 6上排右)再對片中的家具設計給予一瞥。其家具設計在實用性上往往是可疑的,木制的凳子看似左右較寬,近於榻,兩側翹起,近於椅,船狀的造型加上坐墊給人一種搖籃的舒適感。但實際上,這種凳子既沒有真實的椅背可以仰靠,也沒有足夠的空間適宜平躺,只能供人直挺挺地坐著。而帶有新藝術運動風格的玻璃燈具則極盡華美,與周圍流暢、簡約的線條幾乎到了不相協調的地步。片末,馬布斯博士在幻覺中看到牆上出現了一個有幾分像人臉、有幾分像太陽的怪異機器,這個高度異化的形象標誌著馬布斯博士最終陷入瘋癲(圖 6中排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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