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序:愛聽秋墳鬼唱詩

2020/09/03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驚悚是“倒吸氣”,恐怖則是“叫出聲”,——顯然,人是沒有辦法在倒吸氣的同時叫出聲的,當然前者可以是後者的準備動作。
圖 1 《閃靈》劇照。驚悚影史經典獰笑之一。
我最喜歡的類型電影是奇幻片,對驚悚片原本並不感興趣。但是後來我遇到現在的愛人,她喜歡恐怖片。眾所周知又沒人承認的是,恐怖片基本都不行。作為一個已經擺脫了除掉“想和女朋友一起看電影”之外一切低級趣味的人,我就被迫要在無比高尚的審美與相當低級的情欲之間找到一個平衡。我只好抱著渺茫的希望去搜索口碑上乘的恐怖電影,這樣找到的第一部電影就是《閃靈》(圖1),接下來是《驚魂記》(圖2)。別看它們鼎鼎大名,這對於當時已有四五百部觀影儲備的我來說還是完全陌生的領域,就連我自己回想起來都覺得匪夷所思。
圖 2 《驚魂記》劇照。驚悚影史經典獰笑之二。
後來我們才知道這些電影更恰當的標簽實際上是“驚悚”而不是“恐怖”。在看了一段時間之後,女朋友也發現她喜歡的實際上是驚悚片,因為其實從一開始,她就聲明自己喜歡的“不是那種到處血漿的恐怖片,而是以氛圍和心理取勝的恐怖片”。她可能缺乏精確簡練的術語,但這恰恰為兩種類型的分野做出了很好的通俗詮釋。從那以後,我們看了越來越多的驚悚片。
然而與此同時,我的生活中也出現了一件十分驚悚的事情:每當我在觀影的過程中有所感想,書桌抽屜就會發出有什麼東西在裡面震顫、撞擊、滾動的聲音,我知道那是我的圓珠筆弄出來的,它和我的思維有一種短距離的感應。後來這個孽障鬧得越來越凶了,我只好打開抽屜把它釋放到外面,讓它胡來。於是就有了這部專欄。
第一個步驟是要給驚悚電影畫一個圈,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驚悚”是一種標簽,而不是一種類型,這個世界上也只存在標簽,不存在類型。所以這個問題恐怕既無法肯定地回答(“驚悚是什麼”),也無法否定地回答(“驚悚不是什麼”),只能經驗地、統計地回答:驚悚電影往往還同時是什麼?
圖 3 《寂靜之地》劇照。女主角伊芙琳正在用手把腳從正正踩中的鋼釘中拔出來,不能叫哦。
驚悚電影往往也是恐怖電影,就像我剛接觸它時對兩者的混淆所暗示的那樣。毫無疑問,這兩種類型標簽即使在字面意思上也是相近的,但如果仔細推敲的話,將會發現驚悚(Thriller)和恐怖(Horror)之間還是存在著蠻大區別的。打個比方說,驚悚是“倒吸氣”,恐怖則是“叫出聲”,——顯然,人是沒有辦法在倒吸氣的同時叫出聲的,當然前者可以是後者的準備動作。近年上映的《寂靜之地》把“倒吸氣”中的心理壓抑具象化、極端化了,在那部電影中,只許吸氣,不許出聲(圖 3)。有時,從恐怖電影到驚悚電影,像是在同種類型片中質量由低到高的連續過渡,這一命題雖然不值一駁但卻很好用。一部恐怖片如果想拍得好些,它製造恐怖橋段的手法就會趨於驚悚的風格。這就像《怪獸大學》中大眼仔的逆襲所揭示出來的那樣:最大的恐怖是氛圍恐怖,而不是狀貌嚇人(圖 4)。
恐怖電影常常刻畫人類在一種無法超越的力量面前的無助感。這種莫名其妙的龐大力量在大多數情況下自然是幻想的產物,驚悚電影由此就可以通往科幻奇幻電影。如果到最後都沒有正面地表現這種力量,甚至這種力量究竟是現實存在的還是劇中人想出來的都沒有答案,那麼這也就是一部神秘電影
圖 4 《怪獸大學》劇照。相貌醜萌的大眼仔利用自己的知識,在蘇利文的幫助下,把一群成人嚇出了怪獸大學“校史性”的尖叫。圖為蘇利文根據大眼仔的指示留下的爪痕。
驚悚電影往往也是犯罪電影,或者戰爭電影,或者冒險電影,或者諜戰電影,或者動作電影。一切容易威脅到人類生命的情境都具有驚悚的性質。
驚悚電影還往往是黑色電影,因為黑色電影(通常是諷刺電影的同義詞)總要涉及到犯罪題材,它不外乎:一個人不想犯罪卻不得不犯罪(《誤殺瞞天計》);一個人想犯罪卻犯不成甚至做成了好事(《功夫》);一個人犯了罪卻沒有得到懲罰甚至得到了好報(《兩杆大煙槍》);一個人沒有犯罪卻受到了懲罰(《末路狂花》)。這四種類型剛好對應著兩種最主要的悲劇元素和兩種最主要的喜劇元素:第一和第四種分別是“因果(世界法則的確定性)”與“無常(社會法則的隨機性)”,這是悲劇元素;第二和第三種分別是“徒勞(勞而無所獲)”與“巧合(不勞而有所獲)”,這是喜劇元素。這種黑色傳統早在歐·亨利的《警察與讚美詩》中就已經確立下來,那部短篇小說之所以如此高妙,就是因為它通過負負得正的雙重錯位,使得主角的命運和行為取得了倫理學所承諾的一致:一個小偷由於心中尚存的善念(受到讚美詩的感動)而獲刑,但這個刑罰(去一個溫暖的海島上坐牢)卻由於好過底層人物的日常處境而變成了對善念的獎賞。
圖 5 《怪屍案》劇照。所有人都先後遭到懷疑,但最後大家發現所有人都不是兇手。
驚悚電影往往同時是懸疑電影。兩者天然地般配,畢竟懸疑就意味著未知,而未知是一切恐懼與焦慮的來源。懸疑,顧名思義,就是把一個問號像達摩克利斯的劍那樣懸掛在頭頂。一部懸疑電影與驚悚電影的重合度,就看它的懸念最終揭開時,或者它在過程中間被假定的任何一個答案(《怪屍案》(圖 5)),是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如果到最後都沒有答案,那麼這就轉回到神秘電影(《懸崖上的野餐》(圖 6))。
不過,更多的時候,我建議對這些標簽保持警惕。事實是,大眾常常把“因為看不懂所以一直懷疑它在講什麼”的電影標記為“懸疑電影”(《撒旦探戈》(圖 7)),把僅僅是表現手法令他們不熟悉、實際上沒有任何幻想成分的電影標記為“奇幻電影”(《夢旅人》),此外,只有“劇情片”一個標簽的電影,往往在他們看來就沒有劇情。所以,電影標簽是一種最好用完就扔的東西。
圖 6 《懸崖上的野餐》劇照。影片採用開放式結局。
作為總結,我願意用一個譬喻來概括驚悚電影:沒有驚悚意味的電影就像秋日暖陽下微風輕拂的樹林,驚悚電影則是你在這個樹林裡找到了兩片一模一樣的樹葉,然後隔著相同的距離,又找到了第三片,你正往第四片的方向走去。
好了,親愛的朋友,以上就是你不小心打開的這本書將要談論的內容,以及談論這些內容的方式,充滿了綿綿不絕的羅列、閃轉騰挪的歸納與七竅生煙的分析,驚不驚悚,刺不刺激?
圖 7 《撒旦探戈》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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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組隨筆追慕太史公《史記·列傳》與普魯塔克《希臘羅馬名人傳》的“對傳”結構,每篇將兩部驚悚電影對照講述,篇內以雙璧之間的互文和同異為緯,篇與篇之間大體以時序為經,編貝串珠,兼採“拉片”的風格,蠡測驚悚電影自一九二〇年至今剛好百年匯成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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