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人，都是民主本身：《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
「我們過去的歷史，是走過黑暗迎來希望的歷史，能夠帶來希望的，是默默付出的普通百姓。我們一直以來尋求的自由和民主，不是因某個英雄而一瞬間形成的，而是通過我們普通百姓的不懈努力而形成的。」
上面這段話，是韓國導演金志勛講述他希望透過電影《華麗的假期》，所傳達的意念。
韓國民主化運動的重要關鍵，1980年的518光州事件，是韓國影視作品常出現的主題。和《華麗的假期》一樣，9／8在台上映的《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也是以此時空背景，描述一名原本會嘟噥著「大學生不念書，搞什麼抗議」的韓版9.2，最後被同胞的熱血感動，從不屑一顧，轉為不顧生命危險，拚命將光州事件的真相，協助傳送出去的故事。
一個月前我進了韓國電影院，看了《計程車司機》，覺得好看又感動。但總有一種香氣十足，肚子卻沒飽的空虛感。它煽動了我的淚線，卻沒有延伸我的智慧線。於是又另外做了一些功課，在此就分享我所做的筆記。
光州事件懶人包
要談光州事件，得從它發生的前一年說起。
統治韓國18年的獨裁者朴正熙（也就是朴瑾惠的爸爸），雖然努力拚經濟，為韓國未來的發展奠下良好的基礎，但專制獨裁的態度，也引來許多民怨。在光州事件的前一年，也就是1979年，朴正熙被自己的心腹給刺殺。當時身為保安司令的全斗煥，則趁機奪權，成了下一個獨裁者。
刺殺現場的宴會廳。Photo Source : mediawho
原本以為朴正熙死後，終於可以解除戒嚴、邁向民主國家的韓國人，沒想到又來一個全斗煥。這就跟網購收到瑕疵品，跟商家好說歹說終於可以換貨，結果商家卻又再寄來一個瑕疵品？整個黑人問號。把政治跟網購比是有點奇怪，畢竟當時韓國人可不是傻眼貓咪就過去了，而是認真的組織起來。
1980年發生的事，簡單以時間列表如下：
- 5/14，首爾7萬多名大學生走上街頭。
- 5/15，首爾示威群眾增加到20多萬人，韓國各地也出現示威。
- 5/16，光州的大學生及市民，共約5萬人群集市中心示威。
- 5/17，政府宣佈「非常戒嚴令」，命令學校停課、國會解散、軍隊開始在全國進行鎮壓。
走上街頭示威的民眾。Photo Source : 518
全國都被鎮壓，為何唯獨光州那麼嚴重？
一、過去的積恨。韓國地方派系色彩重，總統的出身地，會拿到比較多資源、發展比較好。類似藍營總統通常會對藍營縣市比較好這樣。而光州所在的全羅南道，就等於是偏綠地區，總統自然不愛他們。
二、民運領袖金大中被捕。金大中出身於全羅南道，他的被捕，意味著人民對民主的期待落空。
圖左︰電影中的光州學生。圖右︰史料照片。Photo Source : huffingtonpost
毆打示威民眾的政府軍。Photo Source : rusham
接下來把目光集中到光州。
- 5/18，軍隊殘暴鎮壓光州的示威學生。
- 5/19，光州市民被暴行激怒，大舉加入抗爭行列。
- 5/20，光州20萬人走上街頭。電視台MBC、KBS晚上被縱火。
- 5/21，特戰部隊、狙擊手在廣場開火。民眾四散，闖進軍火庫，自行組織市民兵。戒嚴軍暫時撤退。光州開始自治。
- 5/22~26 光州自治期間。
政府軍封鎖到光州的出入道路，孤立光州，做大規模的鎮壓準備。此時光州內部雖然意見很紛雜，但治安很好，沒有銀行或店家被搶劫，很多人自發性的互相幫忙，提供伙食、捐血給醫院，汽油也都是免費的。
光州市民們正在準備給市民軍的伙食。Photo Source : huffingtonpost
5/27 最血腥的一天，從凌晨開始。
00:00 光州市內電話被斷絕。
03:00 坦克開進光州。
04:00 展開街頭戰，政府軍掃射民兵，見一個殺一個。
07:30 政府軍「收復」光州。
518當天下午的政府軍。Photo Source : huffingtonpost
此次掃蕩出動兵力共約一萬一千多人。市民的死傷人數，卻至今沒有定論。比較可信的說法，是死亡人數633人（註1），傷殘人數四千多人（註2）。
以上，是簡單版的光州事件時序列表。
在光州的血腥鎮壓之後，韓國人心中的那把火還沒有熄。從1981年~1985年，好幾次大學生跑去佔領在韓國的美國文化中心，縱火甚至跳樓自殺，希望能再次喚醒國際媒體的注意。
1985、1986年左右，社會力開始爆發，許多民眾要求平反光州、要求民主化。各地再次出現抗爭，要求改憲、總統直選、為光州事件正名。Photo source : jajusibo
全斗煥原本打算走老招，說要嚴懲暴力和破壞社會安定的行動。但韓國大學生很有種，又走上街頭示威。1987年6月，以大學生朴鍾哲（박종철）被拷打致死為導火線，引發了更大規模的遊行抗議，上百萬韓國民眾走上街頭，持續維持長達一個月的抗爭，終於才讓全斗煥下台，開啟了韓國的民主之路。
在示威時被催淚彈擊中而身亡的李韓烈，韓國人民也為他走上街頭。Photo Source : ilbe
熱血或只是一頭熱？
《計程車司機》帶給我的空虛感，就在於這是個充滿熱血的故事。一個小人物，看著週邊的人熱血，於是自己也變得熱血。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去完成使命，這樣的決定令人敬佩，但讓我忍不住疑惑的是，同樣的犧牲及熱血，也曾多次出現在不同的立場裡。
舉跟台灣比較有關的例子來說，國民黨與共產戰所進行的，所謂國共內戰，當初可是有不少年輕人、知識份子，全心全意地熱愛共產黨，自願穿上軍裝，為共產黨奮戰。在《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裡，作者張戎就寫了自己的父母，當時是多麼熱血地支持共產黨（後來卻在文革被視為反革命份子）。
再舉一個遠一點的例子，ISIS裡不是也有很多人，願意綁上炸藥，以自己的肉體為武器，熱血的成為一名炸彈客嗎？用炸彈客來做比喻是有點極端了，我想要提醒的是，要謹慎看待沒有經過思考的熱血，小心徒具衝動的熱血。這也是為什麼，在韓國518，或是台灣228，理性地「清算過去」都很重要。
「清算」不是報復，而是從歷史學習
「在民主化國家裡，清算過去，用的是法律。清算的意義，不在於報復或鞭屍，而是為了下一代，這種悲劇不要再發生。」研究韓國文化甚深的朱立熙教授曾說。
在全斗煥下台之後，韓國對於光州事件，有了哪些政治或法律上的作為呢？
先是將光州事件，從「內亂事件」改定位為「民主化運動」。
在法律上，國會則在不同的總統任內，先後通過了《國政監查及調查法》、《國會證言及鑑定法》、《關於破壞政序犯罪之公訴時效等之特別法》、《民主化運動關聯者恢復名譽及補償之法律》……等法律。當然，還有各式各樣的委員會和機構，有的負責調查真相，有的推動設立新法。
光州事件發生於1980年。1996年2月28日（怎麼這麼剛好是228），全斗煥和盧泰愚等16人被起訴。同年8月判刑。
聽取審判結果的兩位前總統（左藍衣︰盧泰愚。右藍衣︰全斗煥）。Photo Source : cafe.daum
終於，在16年後，光州事件有了法律上的平反。忍住鞭屍的衝動，從制度、法律去查明真相、保障人權，避免未來再有同樣悲劇發生的可能性。這條路就是得這麼長。
被禁止出版的《全斗煥回憶錄》
雖然已經是司法認證的罪人，也曾公開道歉、到深山隱居反省，但全斗煥最近又跳出來，說要出版回憶錄，並在書裡到光州事件時，認為「除了生命受到威脅之外，戒嚴軍絕沒有把槍口指向平民過」，認為光州事件是因為北韓的特務在背後煽動民眾上街，為了清除共產黨間諜，軍隊才不得不行動。
被禁出版的回憶錄。Photo Source: sisapress
遺族立刻告上法院，法院也在8月4日判決禁止此書出版。但我個人對此判決卻不太贊同。畢竟即使到了現在，光州事件的真相都還沒有完全的水落石出。像是死亡的人數、究竟誰下令開火、美國在此事件的作為……等，都還沒有查明（可能沒有辦法查明，因為有一說是美國當時其實默許全斗煥進行鎮壓）。
但禁止全斗煥發表意見，難道不是一種專制的作法嗎？
在看了那麼多關於光州事件的書籍、文章之後，我倒想看看全斗煥會怎麼說明他的想法。或是能夠依循希特勒自傳的方式，附帶學術註解再上市（不過我想全斗煥應該不會願意就是）。
《計程車司機》的優點
我覺得此部電影還是有可看之處。它刻劃了歷史鴻流裡面，每一個人的角色及影響。就像開頭我引用的那段話「我們一直以來尋求的自由和民主，不是因某個英雄而一瞬間形成的，而是通過我們普通百姓的不懈努力而形成的。」每個人，都能夠為自由民主，甚或是人權，做出努力與貢獻。
日本劇作家井上廈，在工作上的座右銘是：
讓困難的事情變簡單。
讓簡單的事情變得有深度。
讓有深度的事情變有趣。
《計程車司機》把光州事件這件複雜的事，拍得簡單而吸引人。而身為觀影者，能不能在看完故事後，去挖掘出深度，那就是自己的選擇了。
註1： 死亡人數各方不同，此數633人是根據「518民主有功遺族會」在2004年的統計（當時死亡166人，受傷後死亡375人，失蹤65人，軍警死亡27）。[朱立熙︰國家暴力與過去清算]
註2：此處傷殘人數是以光州市政府以及「518紀念財團」的官方網站。[朱立熙︰國家暴力與過去清算]
封面圖片來源：Youtube截圖
編輯：熊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