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守心意:《刺青》

2017/06/15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周美玲《刺青》,在全黑螢幕裡不時漫漶文藝感,俗艷而喧囂、土拙而認真的影像美學,曾被描繪為「綜藝詩味」(李靜怡 /《破報》,2007),或許是對這種充滿衝突的拼貼風格,最為適切的形容。

 

電影以鼓點節奏明確的音樂入場,視點集中於煽惑、撩動、撫觸的身體展示,然後,搭配著鍵盤敲擊聲,觀者同步地看見一字一句,像呼吸般有所停頓,在畫面上顯現字幕:「我只是你夢裡的幻影,你也只活在我的夢裡。我是小綠。今晚要獨占我嗎?」取代旁白或對白,而以文字告知閱聽者,帶入角色的設定。

 

《刺青》電影海報

 

以視訊情人為業的小綠,用稚嫩氣音詢問:「人為什麼要刺青?它算是穿衣服?還是裸露啊?」鏡頭拉開,穿著學生制服的她待在紫色迷離光影中,一串串珠簾半掩,後方攤放床鋪與枕頭的私密空間。營造華美,而隱去了牆角的黑霉。視訊鏡頭前置放一個裸背刺青的芭比娃娃,用假花圈繞塑造花邊,隱喻了女孩的祕密花園、網絡愛欲的折射。電影以音樂和聲音完成了對小綠初次的導讀。

 

這個提問也帶出了「刺青」的主題。刺青師竹子的創傷經驗:弟弟阿青因震災所造成的解離失憶。她刺上與地震而逝的父親相同的彼岸花,將親族的記憶一併承接;對意外遭難的自我解釋,她壓下所有可能萌生的情感事件,自我禁抑與責罪,任何的親密關係都成為她解不開的心魔,亦是一種內疚轉移。

 

角色透過扮裝,帶有一種野台儀式的氛圍,無論是小綠的不斷換裝,戴上那頂與初戀記憶有所聯繫的螢光綠假髮;或是地痞阿東向被勒索的少年刻意展露身上的刺青,施以兇惡的話語。那樣的故作姿態、舞動表演般的陳設,皆與所襯予的配樂交相乘。

 

《刺青》電影劇照,手臂上即為特殊設計的彼岸花刺青

 

而在螢幕後方,各種身分的隱瞞掩蔽,卻透過每個角色的打字聲,形成無差別化的敘事聲音。那些抒情之聲帶著相同的目的:用以自守真正的心意。

 

小綠活在虛擬的世界裡,用調情以試探、辨識所愛,她的存在意義是被思慕的人記得;理解而不說破的竹子用來搜尋病症、將刺青者的需求歸檔,也藏匿對小綠的愛憐;口吃的警察大宇則化名Silence(靜默),不現身/聲,試圖以曖昧文字勾釣出小綠的犯罪事實,卻暗生與工作理念相違的情愫。  

 

真與假、虛幻與現實的辯證,廣撒於情感與記憶中,也記錄在他們的對話裡。竹子逃開初戀,被情人真真追問:「那天晚上,我們的一切都是假的嗎?」小綠虛造通話,將自我身世改編為共感的傷痕(因大地震失親),而非私有的孤獨(父親坐牢、被母親拋棄),她堅持九歲的初戀記憶,但竹子卻說那樣的記憶並不可靠。兩人有過「你為什麼要記得所有事?」、「難道你都選擇忘記嗎?」的相互詰問。

 

遺忘了姐姐的阿青,卻不肯讓她為小綠刺上相同的彼岸花刺青,否認其真實性。相對於小綠的小小視訊景框,竹子在一個如畫境的花園中,如幻夢般,為弟弟講述故事,用自己的聲音建構真實,而零碎的回憶片段投映於重構的敘述,試圖喚醒其記憶,也掙扎於刺青帶來的自我禁錮。

 

《刺青》電影主題曲〈小茉莉〉

 

昆蟲白(黃建勳)作曲、林書宇、黃若璇、周美玲作詞的〈小茉莉〉,是《刺青》裡最重要的主題曲,亦入圍了當年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以極高頻率往還穿插於敘事之中。

 

初為少女竹子所哼唱之曲調,也是小綠對其產生戀心的印記。在視訊工作時,為召喚隱身在螢幕之後的竹子,由小綠唱著副歌「小茉莉,是否你會把我忘記/小茉莉,請記得我還在這裡」,吐納著兩人之間的情感連結與牽絆。

 

無論是小綠誤識大宇為竹子而爭執,由竹子獨占畫面後,裸身唱著「月光輕輕/薄霧籠罩小茉莉/等候著你/走進我的夢裡」時,壞掉的捕蚊燈管閃爍作響,竹子在鏡頭前哭泣;抑或兩人終在現實裡確認愛戀,在情欲流動;抑或其後猶疑失望之時,宛若反覆的回聲,〈小茉莉〉作為傾訴目的明確的歌曲,皆傳達了這一分暗湧而不敢說之愛意。

 

刺青同為動詞與名詞,呈顯施予者與受造者的雙面關係,也詮釋了親族責任與同性愛戀的拉扯。作為一部試圖走出規限的電影,雖仍不免有情節轉折的輕易、不夠順通完整的阻斷感。但創作者透過語言的框裁與縷述來補白,寄情於文字,對那些晃開造成的缺漏和空隙,不斷尋求解釋,以合理化劇本。

 

那些可能顯現的疙瘩,或無法消除的障礙,對觀者的解釋或說服,自然也形成一種再次編寫的效果。就像致使自己突下決定的,或許只是不想忘卻,想記得那些治癒自己的話語,終讓情感在時間裡倖存。

 

《刺青》電影劇照

 


編輯:洪崇德、宅編

責任編輯:肥編

林妏霜
林妏霜
林妏霜,時差庫存者。寫小說與影評。碩士論文研究台灣電影中的歌曲。著有小說集《配音》。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