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戲院前,我先向同行的家人打了預防針:「聽說不太好懂喔!看的時候就不要太糾結於『為什麼』了。」觀影後我想這樣的預備是對的,時常對電影情節有疑惑的家人也說好看,想必是我們都沉浸在宮崎駿與吉卜力工作室創造出來的動畫世界,感受角色的情緒與情感,而不只是用大腦理解本來就不一定有邏輯的事物。
宮崎駿過往的作品,大多是創造一個新的世界觀,藉由充滿想像力的奇幻元素,以及一貫真摯堅毅的角色歷程,打動著觀眾。在那些世界裡,劇情依循世界觀和角色的性格發展,各種轉折通常都能被說明和解釋,即便如《神隱少女》有隧道前後兩個世界,邊界也是清楚的。
而宮崎駿後期的作品,漸漸開始減少解釋。《蒼鷺與少年》增添了更多模糊、空白與隱喻,觀眾不免會想:何時是現實、何時是主角的夢或幻想?蒼鷺、鵜鶘、鸚鵡代表什麼?久子的舅公為何成為塔主?夏子為何也進入塔中?蒼鷺到底有沒有惡意?從天而降的巨石是什麼?……然而,我們必須暫時把這些疑問懸置,才能被極其生動、豐沛、細膩的畫面打動。
—下文將透露劇情(有雷),建議觀影後再閱讀,避免影響觀賞心情—
《蒼鷺與少年》的第一幕,是火警來襲。主角還是個男孩,一聽到是媽媽的醫院起火,激動地奔走,落後於其他率先出門的大人,男孩獨自奔跑在火染紅的街道,火焰的熱與逃竄的人群讓畫面扭曲。光是這段動畫呈現出的速度、灼熱、焦急,已讓我震懾。
曾看過 NHK 拍攝宮崎駿的紀錄片,自從知道宮崎駿本人會一一看過所有動畫師的草稿,對於不滿意的地方親筆修正,尤其雕琢人物的動作與形體,我對宮崎駿的敬佩又更上層樓,也讚嘆吉卜力工作的每一位動畫師要能承受這樣的壓力與挑戰。幾秒鐘的畫格,可能要花上好幾個月製作,就為了讓萬物活現。
《蒼鷺與少年》有許多畫面讓觀眾連結到宮崎駿的其他作品,一再突顯其作品的魅力,如火美的火焰、可愛躍動的哇啦哇啦、所有鳥類的飛翔之姿、撲面而來的白紙符咒,連平凡的切吐司、塗果醬、大口吃下的動作和表情,都無比生動。光是這些畫面,就非常值回票價。
不僅如此,寡言的主角少年真人,常有細微的神情變化,然而,電影中的他人卻不一定察覺。
失去母親的真人,隨父親離開東京,由夏子迎接到新的住所。挨著彼此在人力車上時,夏子對真人輕輕說:「我是你的新媽媽喔。」真人應答:「我知道。」可是面對已懷有身孕,而且作為生母的妹妹而長相相似的繼母,真人內心的感受雖未化作言語,卻做出令人擔心的行為——拿石頭砸破自己的頭,並謊稱是跌倒所致。母親與大火的畫面也不時浮現。此時,蒼鷺的引誘與其說是懷有惡意,不如說是揭露了真人內在真實的想法:希望媽媽還活著。
在我看來,沉入塔中的世界,正是讓真人與蒼鷺的一體兩面得以浮現。真人與蒼鷺在塔中世界再次相遇時,在霧子阿姨面前吵架,圍繞著「謊言」的話題,年輕的霧子笑說他們很相似,應該合得來,可以繼續一起走下去。這一幕讓我認為,蒼鷺不僅是引誘真人進入另一世界的使者,也可以看作是真人的另一面——渴望媽媽還活著、尚未接受繼母、其實會說謊的那一面。
在那生死交界之處,「惡意」不是單純的惡,而是每個人心中都可能懷有的真實想法。蒼鷺美麗而有力量的姿態裡面藏著有點醜陋的樣子,猶如總是擺出英勇姿態、拿出武器與蒼鷺對峙、想找出夏子的真人,內在藏有「惡意」。於是被蒼鷺調侃:「明明討厭夏子,為什麼還要去救她?」
然而沒想到,夏子與真人的處境十分相似。對真人一直表現得非常溫柔、關切與有力量的夏子,待產時卻顯得非常虛弱。當真人終於抵達塔中的產房見到夏子,被喊做「夏子阿姨」的時候,夏子只想要真人趕快離開,更脫口說出:「我討厭你!」我忽然理解,是發覺自己內心竟有惡意而徬徨的人,才會走進塔裡。
可是,在夏子說出懷有「惡意」的真心話時,真人忽然改喊她為「夏子媽媽」。然後面對塔主擺出沒有帶著惡意的十三個白石積木,真人終於坦言頭上的傷是自己用石頭砸的,那是他的惡意,所以他不能碰那些石頭。原來,宮崎駿想說的是:真實的內在相互碰撞時,才能成為家人;即便世界與自己身上都藏有惡意,仍能選擇自己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那一刻白色符咒將真人與夏子分開,巨石發出閃光拒絕袒露內在的真人、夏子與火美,或許是因為巨石已經知道真正的真誠之人不再徬徨之時,注定要讓這個虛幻世界崩塌。
何以說塔底的世界是生死交界呢?除了霧子說這裡多是亡者,卻同時有準備投胎去「上面」那個世界的「哇啦哇啦」,還有金色大門後頭的墓園,石柱堆建的門與產房床頭後的相同,此外眾多的飛鳥可能不只是因為宮崎駿喜歡而已。
偶然在朋友分享的經文中看見《阿彌陀經》,有種不可思議的連結:
彼國常有種種奇妙雜色之鳥:白鶴、孔雀、鸚鵡、舍利、迦陵頻伽、共命之鳥。
汝勿謂此鳥實是罪報所生。所以者何?彼佛國土無三惡道。舍利弗,其佛國土尚無惡道之名,何況有實。是諸眾鳥,皆是阿彌陀佛欲令法音宣流,變化所作。
首先,為何塔中的交界有那麼多鸚鵡?可以佛教談極樂世界常有奇妙彩色之鳥來解讀。第二段引文則表述佛國無所謂「惡道」,佛國之鳥並非「罪業」,而是阿彌陀佛的清淨法身變化而來。
而《蒼鷺與少年》中的蒼鷺、鵜鶘和鸚鵡,卻都像是對此的反諷。一般被看作送子鳥的鵜鶘變成以「哇啦哇啦」(類似即將投胎的靈魂)為食;應在極樂世界的鸚鵡變成想吃人又盼望天國的模樣。或許宮崎駿並不相信我佛慈悲,卻相信惡意隨時可能為了生存而生,但在為此徬徨之時,只有人自己可以選擇下一步該怎麼做。法音宣流變化所作之鳥僅存在於我們自己的內心,如今只是幻現在真人的眼前,成為引導他自己回應人生課題的線索。
很喜歡最終要分別之時,火美與真人的對話:
「我要回去原本的世界。」
「但你會死於大火!」
「我不怕火,我要回去才能生下你。」
「不行,妳要活下去……」
「我很高興生下你喔!」
若帶走人命的火災是一種惡,那麼火美重新詮釋了它。火美將火視為力量,更選擇直面會帶走自身性命的火,回到原本的世界,因為這麼做才能與自己的孩子相遇。所以火美也對妹妹夏子說要站起來回去原來的世界,去面對要成為母親的現實。也是母親留下《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本書給真人,是她讓真人與我們學習面對現實的惡與醜陋,並且仍要選擇自己想活出的樣子,勇於在徬徨之際真誠面對自己與這個世界。
而這或許正是宮崎駿從書中領悟的道理,他用一生的創作不斷為此發聲,至此更告訴觀眾,去面對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物吧!去面對這個世界與自己內在的惡意吧!去選擇你想活出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