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女星林辰唏在高鐵上「公然哺乳」貼在FB上,許多網友讚美照片很美很有母愛;但也有網友回應指責她「沒有禮貌、很自私、不顧別人的眼睛」。
這個紛爭讓我想到一個心理學實驗。(啊,好老派的開場白。)
1977年,史丹佛大學的教授Lee Ross做了一系列好玩的實驗;他的團隊寫了四個有「衝突性情節」的故事,要求受試者讀完之後做出一個「二選一」的選擇,然後再填寫一份問卷。這些故事是這樣的:
當你離開附近的超級市場,有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問你是否喜歡在這裡消費。你很誠實地回答你喜歡,因為除了它很近之外,還有很好的肉品跟合理的便宜價格。你回答完之後,這個男人把一整套攝影團隊叫出來,尋問你是否願意授權,讓這間連鎖超商使用這段影片來做商業宣傳。
你剛到你這學期主修領域的第一門課,教授說這門課的成績將由期末報告來決定。教授給大家兩個選擇,一個是個人報告,一個是三人一組的團體報告。兩種方式的評分標準一樣,個人報告的分數是個人的,而團體的成員將得到一樣的分數。
你開車在你家附近的間道路上,被警察攔下來,他說你被雷達測到超速了,你相信他說的話。當警察走了之後,你檢查罰單,發現上面寫的訊息像是天氣、能見度、時間、違規地點等等,都有很多錯誤。罰單上說你可以直接用劃撥的方式繳這筆罰單,或者你可以出席市政府的裁判庭來質疑這筆罰款。
太空計畫的再啟動提案被送交到國會,支持者認為那可以增加就業機會、發展尖端科技,以及增進國家的榮譽和團結。反對者認為太空計畫會增加不必要的稅目,或者至少排擠其他重要的預算,而且,他們不認為這個計畫可以達到支持者聲稱的效果。兩邊都駁斥對方的說法,於是舉辦了公民投票。
林辰唏「公然哺乳」事件也可以當作類似的情境問題:你支持或反對這樣的行為?
Photo source: 林辰唏臉書
受試者看完故事之後,他們被要求填寫一份問卷,這份問卷的其中一部份包含了以下內容:
你會選哪個選項?
你認為在這個實驗中,會選擇第一個選項的人有多少比例?選擇第二個選項的又有多少比例?
實驗者分析得到的資料以後,發現受試者傾向於認為其他人與自己的意見是一致的;譬如說在「超級市場」這個問題,選擇「不將自己的影像授權給連鎖商店做商業廣告」的受試者只有34%(80人之中的27人),但他們認為會有42.7%(這是平均值)的人會跟他們想的一樣;而選擇「將自己的影像授權給連鎖商店做商業廣告」的人只有66%,但他們認為有75.6%的人會做出跟他們一樣的選擇。
「在公共場所哺乳露奶傷風敗俗啊!大家都是這樣想的吧?」「公共場所哺乳是天經地義的,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像是這樣的「溝通」,在網路上的討論裡時常可以見到,但Ross的這個四十年前的心理學研究提醒我們,要小心這種「理所當然」其實可能只是我們的心理傾向而已。他將這種心理傾向命名為「錯誤共識效應」(False consensus effect)。
在「超級市場」、「團體報告」和「太空計畫」這幾個問題上,受試者都有這樣的傾向;但有趣的是,在「交通罰單」這個問題裡,46%的受試者選擇「乖乖繳罰單」,他們同樣(甚至更嚴重)高估自己與他人的一致性,以為會有71.8%的人做出跟他們一樣的選擇;最值得注意的是,剩下54%選擇「跟政府作對」的受試者,是整個實驗中唯一低估自己與他人的一致性的,他們以為只有48.3%的人會跟自己做出一樣的行動。這能不能解釋人民在對抗強權——譬如暴政——的時候,不敢挺身而出的情形呢?
事情還沒完,Ross教授的問卷還有一部份呢。
Ross教授的團隊為前面那些「有衝突性情節的問題」的選項,設定一些特質讓受試者「對號入座」,譬如與「超級市場」這個問題有關的選項,被設定為「內向」、「合作」、「冒險」、「信賴(他人)」;實驗者請受試者用這些特質去評估跟自己有同樣選項的人,像是「1分是內向,100分是很不內向,你給這樣選擇的人幾分」這樣給一個分數;同樣地,實驗者也要求受試者評估做出另一個選項的人。
你大概敏感地發現了,實驗者真正想要研究的,是受試者會怎麼評價自己,以及那些與自己選擇不同的人。
電影《食神》截圖
結果是,無論是在第一階段選擇哪一個選項的受試者,都傾向於將那些與自己有同樣選項的人(其實就是自我的投射),定位在接近「理性中立客觀」的位置(中間是50的話,那我大概是60吧,做人還是要誠懇要謙虛啦,畢竟我是火象星座射手座,還是有點像聖鬥士星矢那樣感情用事啦);至於那些與自己選項不同的人,受試者則認為他們「有必要這麼偏激嗎?」「我給87分不能再高了」,或者「零分」(總之是極端的分數啦)。
Ross教授的這個實驗提醒我們,我們自以為的中立與超然,以及我們認同的那些「不證自明」的「普世價值」,可能都是一場誤會;除此之外,我們可能還傾向於將與我們意見不同的人認定成「偏激份子」、「暴民」或「智力測驗沒通過的鄉民」。
最近有幾件事情讓我想到Ross爺爺的提醒。第一件事就是林辰唏「公然哺乳」事件。第二件事情,是2月19號我去台中參加219反空污遊行,現場有許多親子參與,有位大約三歲左右的孩子爬上了一個裝置藝術,現場有許多人圍觀,父母在下面守護,有人將此畫面拍攝下來貼上FB的公開社團,認為「這是一個藝術品,應該是觀賞用」、「很明顯地不適合小孩爬」,認為孩子的父母「對公共財的不在意」、「自由(不是)愛怎樣就怎樣」;有些網友在下面贊成,說「父母是恐龍父母」或「家長的教育不能等」,但也有網友指出「公共藝術的左派公共性與右派藝術性觀點之間一直有矛盾」。第三件事,則是有網友在新竹縣竹北市一處水泥溜滑梯的「尖峰時段」錄了一段影片上傳到臉書公開社團,說明文字是「教育真的是建國之本,影本(應為影片之筆誤)中你看到問題點了嗎???」
這三件事情的共同點(之一),在於拉開了兩個贊成與反對的陣營,各自表達「立場」,一邊+1+1,另一邊就不要不要的。但Ross爺爺提醒我們,我們有可能傾向於以為「大家想的跟我一樣」,也傾向於「將跟我們不一樣的人想成智力測驗不及格或沒教養」,而社群網路同溫層的+1+1留言則強化了這種傾向。
不會因小孩攀爬而損壞的裝置藝術品,是「理所當然不能爬」,還是「毫無疑問可以爬」呢?
盧駿逸提供
以「溜滑梯事件」來說,其中一個立場是「規則有助安全」(譬如溜滑梯只能由上往下溜);除了少部分網友花了許多字數來交代他支持這個立場的明確思路,其他大多數網友都僅僅把「規則有助安全」當成預設的前提來表態,卻沒有為這個前提建構充分的理由;譬如「我自己的小孩也會逆向。每次經過小孩都想去玩,但他不遵守規矩我就直接把小孩帶走。寧可他們哭鬧也不要讓他們有不守規矩的行為」。
有些網友的回覆更顯示他們認為這種想法是「理所當然」,像是「上去請走樓梯」、「下是滑梯,上該樓梯!!」。這樣的發言對於贊同的人而言,就是「大家想的跟我一樣」,強化了「虛假共識效應」,但這些「微言大義」的網友,在「看到訊息」到「表達立場」之間也許只花了三十秒來構思措辭,恐怕尚未認真思索過這件事情,就急於表態了。
而更值得我們擔心的,是錯誤共識效應的第二個面向——「像我這樣想的人是中立客觀理性的,那些想的跟我不一樣的人一定是哪裡壞掉了!」
「別人家的小孩,死不完!」、「逆上向爬 到時候下巴摔壞 是不是要討國賠」、「教育失敗,父母做人也失敗」、「不是怎麼教的問題,是完全不教的問題。」像以上這樣的留言,預設了「與我意見不同的對象」具備「怠惰」、「投機(討國賠)」、「做人失敗」、「自私」、「不可理喻」的性質;面對這樣「人格卑劣」的對象,即使大慈大悲觀世音來到現場,也只好兩手一攤。
至於另一方,偏向「過多的規則將限制孩子的發展」這個立場的網友,雖然有少數留言也有點類似上面的例子(譬如「正義魔人是教育的絆腳石!」),但也許是因為他們在這串討論裡明顯是少數,面對強勢的不同立場,他們的發言看起來比較謹慎,較會盡量提出具體說法。
如果我們希望社會文化能夠透過溝通和對話往前走(這應該是真・理性客觀中立民眾的願望),或者我們至少想要我們的主張確實有「道理」,那我們或許該放棄「這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不證自明傳統優良文化」之類的「錯誤共識」,好好為自己的想法建立一些能夠站得住腳、也能夠被檢驗的理由;除此之外,我們也可以小心不要將對方預設了「偏激」的位置,忽視對方可能也有一些些些道理的舉證,試著積極同情理解對方的說法。
對於避免社群網路加強「虛假共識效應」,而造成溝通品質的惡化,我的具體建議如下:
這樣一來,社會大概就會因為你的努力而前進一毫米吧(?)。
延伸閱讀:
好文重推:
「錯誤共識效應」是一種「畫線-排除」式的思維,簡易的劃分出「我群」與「他群」、「正確」與「愚昧」,下面這篇文章的後半簡單地談了一下這種思維模式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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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