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死幽暗的邊界,人心擁有的一切都將被考驗:價值觀、自我定位、體能的極限、信仰和歸屬感。到那岸邊走一回,那經驗將永難忘卻,「殺不死你的讓你更強壯」的同時,「飢餓會改變你對自己的認知」。有多少故事都在藉由試煉,讓角色超脫,重新建立價值和歸屬。但如果那過程中,有什麼無法修補的東西碎裂了呢?
當一部分珍貴的自我墜落,像碎成雲彩的水晶球,滾滾掉落虛無,那「之後」要怎麼拼起自己,把未竟的塵緣路走下去?那可遠遠不是一部商業英雄片的收尾能夠涵括的了。
那需要一整個、或兩個以上的故事才能承載。2012年,李安以《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拿下奧斯卡最佳導演,改編一個公認超難的題材,成一部又美又深的電影。四年後的現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上映在即,所有宣傳都集中在全新的攝影規格,但我更期待的還是故事——在一個已經有不少前人探索過的領域,李安想呈現什麼樣的衝突?
人生在世,永遠在面對角力和掙扎,被環境拉扯,被內心煎熬,在人與人的相處中醞釀風暴,在記憶和性格的左右之下,跟自己搏鬥。這種種碰撞,一直都是李安電影裡的主題,從他挑選改編題材的目光,和建構人物及透過人際表現的「戲」,都能看到他的關注從來就不是純淨的,單向的心理狀態。
然而回頭看他執導的十三部電影,最明顯地把巨大的煎熬和痛「藏」在形式之美底下,藉著滌洗心靈的視覺旅程,暗指自己和自己的斷裂重生的,又非《少年Pi》莫屬。
少年Pi在舉家度洋搬遷的航程中,因為貨輪遇難,千驚萬險地搭上一隻救生木筏,和船上幾隻(原屬於動物園的)動物們:斑馬、鬣狗、紅毛猩猩及孟加拉虎一同漂流。隨著時間過去,糧食漸少,動物們彼此內鬨,最後倖存下來的只有Pi和名為理查帕克的老虎。他們一同度過了半夢境似的七個月,維持著彼此對峙、又彼此陪伴的關係,在經歷許多讓人心醉神服的美景,以及更多絕望的時刻和無情的暴風雨,甚至造訪一座魔幻島嶼之後,終於靠岸獲救。
整個故事是在多年後,由Pi本人以倒敘的方式向一位作家說起的。後者前來討教,因為據說Pi的故事「會讓人相信神的存在」。歷程講完,意象豐滿又壯闊,動人的程度不在話下。但緊接著,Pi又給了第二版本的故事:沒有猩猩鬣狗老虎,只有同樣僥倖搭上救生艇的幾個船員和Pi的母親,而求生的衝動讓這些人都失去了人性,最後的情節是無法言說的慘絕,讓聽者失語,也讓觀眾震懾了。
至此,何者為真何者為假?其實不需要討論。需要討論的是人必須如何去認知,去詮釋,或「相信」世事?這樣的認知本身基於什麼意圖?帶來什麼效果?將我們對自己和對世界的理解「放回」一個怎樣的位子?又帶來什麼力量?
於是,這其實是李安在探討信仰的故事。但比起辯證信與不信,或神的存在本身,李安所做的更像是創造一個情境來驗證信仰的必要性,信仰的可能性。讓觀眾看到將人從最深的黑暗中拉返,並給予他力量,這件事就是「神性」。所以誕生自人心本身,讓人超越了理性和一般價值範疇,從而自我療癒的這點,正是神性。
有趣的是,李安呈現這神性的方式,又是由外而內的。從《綠巨人浩克》到最新的《比利林恩》,李安對於電影形式的好奇和企圖心,從來就很強烈,這在《少年Pi的奇幻漂流》則體現在3D的運用上。當然敘事本身已經夠特別了:倒敘中藏著虛構,虛構後補上真實,開放式的後設的架構,讓觀眾自我探問……這是立體化原著的閱讀經驗。而在3D運用上,譬如用鐵柵欄轉場,或落難後那個投擲求生信的鏡頭,或一再出現的人物半身多向並置的構圖,活用Z維的錯開——這最後一招不同的視角並陳,當然又讓人想起《綠巨人浩克》的漫畫框格。
然上面說的神性呈現,集中在第二幕的漂流,尤其是那平靜得很超現實的水面,一下子是透鏡(lens),一下子是鏡面(mirror),既讓人「看向」大海與藍天(畢竟鏡頭不一定都在水面上),也反射自我和目光。而Pi則是一下子置身天堂,一下子在宇宙中心,一下看到發光的水母和鯨魚,一下又被竄起的水花戳破夢境。這片水面和鏡頭(視線)只有少數時間呈平行/垂直,多數時候是夾著某個角度,於是這角度帶來3D的趣味性,也帶來劇場的舞台感。
當然,一路說到這,還沒提到整部片的核心:那兩個故事和真相的交纏、詮釋。電影四年了,許多精闢的分析和拆解、轉譯的文章都有人寫,片中一再回扣的種種意象,動物角色和實際人物的對照,那座樹島與食母真相的連結,印度教毗濕奴(Vishnu)的傳說化身等等……再加上藉由隱藏的第三版故事講「遺忘」,由此連結到上面說的信仰價值,這些都有豐富的文本討論。
而在此我想談的,是理查帕克——那隻成年的孟加拉虎,全片最讓貓奴發癡的大貓。當然我們都知道了,理查帕克就是Pi的另一面,是他的生物本能、原始獸性,在他的理智因為廚子(鬣狗)殺害母親(猩猩)而斷裂的那一刻,衝出來代他尋仇,在接下來的旅程中讓吃素的他有個借代,得以把為了生存而食肉的那部分自己切割開來。「讓牠活下去的同時,也給了我生活目標」,人型的Pi是他的理智和道德價值的化身,這樣的自己一直和獸性的另一半對峙,他懼怕牠,又一方面照顧牠,更其實依賴牠、依靠牠。
至於那艘小船,則是他的整個人格。於是船難初期,受到驚嚇的Pi不得不把命運交由生物本能主導,自己(理智)則躲在意識之外,害怕的同時更插不上手。隨著處境漸漸穩定下來,理性也就試著去奪回一些地盤,但獸性不會輕易妥協。這終於他明瞭到:那部份的自己「無法被馴服,但可以被訓練」,從原本面對未知的懼怕(和輕賤),變成同理「牠」的價值——「牠和我一樣變成了孤兒,而且沒有多少現實經驗」——再到最後因為共患難而生出深深的愛,終於能夠擁抱牠,即使已來到生命盡頭。
在電影最後,當Pi憶起終於獲救那一刻,他是這麼說的:
「那當下我筋疲力竭,幾乎無法動彈了,於是理查帕克先走一步。牠伸了伸懶腰,沿著海岸走了一段,直到叢林的邊緣,牠才停下腳步。那一刻我好確定牠會回頭看我一眼,壓一下雙耳低吼一聲,為我們的情誼畫下句點。但牠就只是直直地盯進那樹林間。
然後,理查帕克,我那駭人的同伴,那幫助我活下來的可怕朋友,就這麼永遠從我的人生消失了。
幾個小時後,我被我的同類發現,他帶來幾個夥伴把我擔走,而我哭得像個小孩子一樣。我哭不是因為高興自己活了下來——這當然也有,但我哭是因為:理查帕克竟然就這樣完全無感地離開了我。那讓我好心碎。
你知道嗎?我父親是對的。理查帕克從來沒有把我當朋友。我們共同經歷了那麼多,牠卻連回頭看我一眼都沒有。但我必須相信在那雙眼睛裡,不只有我自己的倒影——我很清楚,我感覺得到,我只是完全無法證明。你知道嗎,我丟下了那麼多:我的家人,那座動物園,印度,阿南蒂……我想到頭來,人生就是一連串的放手吧,但最讓我受傷的往往是:沒有能夠好好地道別。我永遠無法向我父親道謝,沒有他教我的一切,我根本不可能活下來。我知道理查帕克只是一隻老虎,但我多麼希望自己曾經對牠說:一切都結束了,我們活下來了。謝謝你救了我的命。我愛你,理查帕克,我會永遠地記得你,願神與你同在。」
上面這段話很長,但一字一句打下來,我完全捨不得刪掉任何一點。是呀,道別總是最難,面對變了調或戛然而止的人際,我們最需要的往往是個收尾,我們總希望能像電影裡瀟灑的主角,說出會在彼此記憶中烙成一行美麗文字的話。但事實是:會需要道別這本身,就是因為太多的無法說、無能為力、失語和不得不。於是最痛的是根本沒有機會,而一段緣份的末尾就這麼懸在那,獨待風化成灰。
但是別忘了,這裡的理查帕克不只是同伴,還是Pi另一部份的自己。所以這段話又該怎麼解讀?父親在小時候告訴他:「別想跟一隻老虎做朋友。」亦即上面說的,你不可能馴服自己的獸性,要懂得恐懼那一面,否則受傷的會是自己。但在整個漂流過程,他和那個原始自我共處,最後達到了某種平衡,是這樣的平衡救了他一命。最後牠離開了,而他念茲在茲希望能有個道別,他想藉此證明什麼?
他相信牠的存在不只是獸性,還有某種更高層次的意義。理性與獸性無法溝通,但「我想要相信那裡面不只有我自己的倒影」——所以在人與獸之外還存在的,就只能是神了。我想相信自己可以活下來,不只因為本能,還有神的意志,是那樣的意志驅策/驅動著我(們),以各種常理之外或超越常理的方式求生。那是神的意旨,是神的諭示,所以也消解了我的罪惡感,給了我繼續活下去的信心,以及這趟旅程本身意義。
再加上,《少年Pi》最精彩的暗語在於「道別」這件事的隱身。不論是被說出的「沒有機會」與父親道別,「忘記」與阿南蒂道別的內容,理查帕克的「不道別」,或關於母親終局的「隱而不說」——沒有、無法,或(因為非理性的篩選而)把道別刻意忘記,這是片中談論人生一再閃現的意象。而那刻意的忘記,緊緊纏繞著前述的神性本身,於是人心最強大的自癒能力之一「遺忘」,也就連結上了神。
而所謂信仰這件事,即是人把無法理解,無法言說,甚至無法接受的那部分自己切割出去,畏懼祂的力量同時又敬拜祂,甚至深愛祂。不論神是否存在,祂給予人的力量,都從人心而來。
當夢漸甦醒,現實回填心海,理查帕克的離開也就意謂著「我」不再需要依靠了。但那人/獸/神三位一體的經驗如此震撼,讓Pi終其一生都在試著尋找解讀。人生路總有些段落,是自己無法完全掌舵的,但事後看,那其實也是一部份的自己。不論是恐懼、懦弱、盲從、或失去理性,學習和那部分的自己共處,甚至和解,這則是長大必經的過程了。
編輯:蔡宜蒨
封面圖片來源:pixab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