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篇之中,我們看到〈維榮之妻〉中的失格丈夫,仿若一個魅力無邊的無賴,但不管魅力多大,無賴就是無賴。那麼,扮演父親角色的太宰治呢?
〈櫻桃〉這篇小說的篇幅很短,但卻令人印象深刻。同樣地,太宰治再次用碎念(學術用語稱之為「饒舌體」,坊間稱之鬼打牆)挑戰世間對於父親角色的束縛以及制約。
在小說結尾,文字一模一樣的兩句「老子可比小子重要多了」,似乎呼應了身為父親的太宰,心中最大的渴望。
穿著黑色斗捧的「緣投」太宰。 Photo source: 滋賀を歩こう 公有領域
成為了父親之後,總有許多正義魔人會不停的用一些「道德倫常」來束縛一名男人的自由。是的,每位父親在成為父親之前,都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而這些男人,在小孩出生了之後,就被要求立刻從一個男人變成一名父親。沒有歷經沒有歷經月經沒來、噁心、孕吐、飲食控制、體重增加、肚子變大、生產或剖腹,這些十月懷胎的「切身」生理過程,男人就從男人變成父親了,心理上該有多慌張呢?此處想強調的是,男性女性的身體經驗,以及可能造成的心理變化,的確大相逕庭。
進入二十世紀後,女權運動開始蓬勃。而男性似乎理所當然地被形塑成二元對立的加害者一方。然而,過於簡化的論述是危險的,即便沙文主義是事實,即便女性受到壓迫是鐵證。但所有的男性個體,都是壓迫的根源嗎?所有的社會制度對每一個男人而言,都是有利的嗎?值得再次被思考以及討論。
在某些情況下,「父親」這個角色會被世人更嚴格地省視。根據司法院統計資料,男方作為原告訴請離婚的狀況,還要比女方多,但從「地方法院離婚事件附帶子女監護權歸屬」來看,歷年超過五成的判例都是由母親獲得監護權,判給父親的從未多過四成。雖然,這可能是由於「女性更適合撫養孩子」的性別刻板印象,忽略各案例的實情來談論或許也有點輕率,但是——可以說失去監護權是法院認證的「父親失格」嗎?——這情況在一個父系/父權社會,是有點弔詭吧?
提到父親形象的形塑,人人都可以輕易地說出許多父親「應有」的特質。父親必須陽剛、紳士、勇敢、自信、穩重、果斷、有責任感、當家庭的經濟支柱、當妻子的依靠……等等。如果稍有一個項目不符合,就可能被放大檢視,一下就被挖苦說「都已經當爸爸了,還沒有覺悟!」「爸爸怎麼都不體諒媽媽,媽媽很辛苦的!」「爸爸自己都做不好了,該怎麼給小孩樹立榜樣呢?」就這樣爸爸來、爸爸去的,但「爸爸」一個人哪有這麼偉大,可以符合每個人心中的期待呢?
文學史上,我們不難看到歌頌母親形象的文學作品。但是,父親呢?(宅編:很多父子吵架。尚文:有啦,我知道還有朱自清的〈背影〉撐場面。害我現在一想到父親,滿腦子都是馬褂和橘子。嘖!)也許是發現了這個現象,太宰治才創作出這篇〈櫻桃〉來聲援那些無法滿足父親形象的父親吧。
這篇小說之中,並不完全以「父親的反擊」為中心論述。其中也包含許多反省以及無奈,一如既往地貫徹著太宰文學當中那種「我盡力了!但還是沒辦法啊!」的心情。
小說扉頁引用了《詩經・小雅》的詩句破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這兩句話原本是藉描寫娶妻路途的情狀,表達男子新婚的歡欣之情,可以被解讀為對於婚姻旅程的期待。到了漢代司馬遷的《史記・孔子世家》,則賦予了更深一層的寓意:「《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轉化成對於孔子的崇敬,認為孔子的德性崇高,自己雖然無法達到,還是相當地嚮往。太宰治巧妙地運用了這句詩經的古諺,暗喻著自己想要滿足世人眼中父親的形象,卻依然無力達成的窘境。
故事開始,便描述了主人公的家庭概況。主角有三個孩子(和太宰治本人一樣),他認為每個孩子都爬在父母的頭上,雖然自己是孩子的父親,卻更有當孩子們奴才的感覺。在揮汗如雨的夏天,一家人擠在三疊大(不到5平方公尺)的房間裡為了晚餐而奮鬥著;主角一邊抱怨柳多留川柳集中的句子有多不切實際(大意是在這溽暑中吃飯哪可能像章句裡一般優雅啊,即便是高尚的父親),一邊開著低級的玩笑。而這個玩笑帶來的回答讓炙熱的夏天,瞬間降到冰點。下述為原文內容:
「喂,孩子的爸!您的鼻頭容易出汗,偶爾也擦一下吧!」
我苦笑著:「喲,那妳呢?哪裡最會流汗啊?大腿內側嗎?」
「欸,尊貴高尚的父親大人呀!」
「不不不!我可完全是就醫學的角度來作詢問喲?無關高尚不高尚的。」
「我啊……」
妻子的臉色稍稍嚴肅了起來。
「是這,乳房和乳房之間……,淚之谷啊……」
淚之谷。……唉!
我靜默無語,繼續用飯。(p,65)[1]
喜歡裝瘋賣傻的父親,本想用低級的笑話為忙碌艱苦的生活增添生活情趣,不料妻子竟然給了自己如此正經又確實的回答,平靜地控訴著自己淚水流得比汗水還多:流汗是身體上的辛勞,流淚則是精神上的苦楚呀。
太宰之妻,津島美知子。 Photo source: 直球感想文 本館 公有領域
這只是家庭問題浮出水面的起始點,檯面底下的伏流則在後續的故事中持續追逐。主角稍微介紹了自己生活的狀況,大家都認為他是個輕佻的媚世作家,而且認為他是個對於家庭不負責任的男人。但他對於大家崇尚裝模作樣、不苟言笑的聖人標準不以為然,反倒認為對人奉獻出滿腔赤忱才是一種正確的生活態度。
然而儘管再怎麼逞強、再怎麼樣重申自己幸福,現實並不會說謊。敘事者繼續如下述描寫自己的夫婦生活:
但是,表面上是如此,茶壺底兒一旦掀了開來,妻子胸前流淌的竟是一谿「淚之谷」;而我,則是「汗下如雨」。我們彼此相互明白對方的苦楚,盡量試著不去觸碰。我說說笑話,妻子亦附和地大笑著。
然而,當妻子道出這谿「淚之谷」後,做父親的我沉默了,瞬時不知該用什麼笑語來搪塞。我靜寂片晌,無言以對。不過,到底是個「行家」哪,我隨即便又換上一副懇摯的臉龐說道:「請個人來幫忙吧?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避開妻子的痛處,小心翼翼地低語著。
家裡的孩子有三個,我這做父親的對於家事卻是完全無能,徒會說些不著邊際的笑談,甚至連鋪個床褥也沒輒,什麼配給、登錄的瑣碎事兒一概不曉,簡直像住在出租套房一般。客人來了,就招待;要前往工作室,便拎個便當出門。一出去,整個禮拜沒有回家也是常有之事。總是藉口工作、工作的,卻是一天寫不到兩、三張稿紙。其餘的時間,便是浮沉酒醆。酒喝多了,人就變得輕飄飄,容易入眠,每每還左擁右懷,身旁不乏女人。
(中略)
妻子的確是非常努力地生活著,但我又何嘗不是?自己原本就不是個多產的小說家,加上性情又格外害臊,一下子被推之於公眾面前,亦不得不慌慌張張地急於就章。寫作實非輕鬆之事,故而不免耽湎於酒精,喝喝悶酒了。人們對自己的所思所想,不能苟同,心焦惱恨之際,此時所喝之酒,便叫做悶酒。對自己的所思所想總是能完全認同的人,是不會喝悶酒的。(女人酒喝得少,主要便是這個原因。)
(中略)
這麼說,似乎顯得我非常地乖僻、偏執。但是,其實我這做丈夫的並不愛爭吵,也不是個多話的人。當然,妳多少是抱持著諷刺的心態如此一說的吧?(按:指前面淚之谷的發言)不過,流淚的人可不只有妳,對於孩子的關心,我也不輸。家庭之於我到底還是重要的。夜半時分,孩子一聲不舒服的嗆咳,跟著睜開眼睛的我,便再也睡不著。也不是沒想過換間比較好的房子,讓妳和孩子過得好些,然而,卻是無暇抽身,這已經是我能力的極限了。我呀,又不是什麼妖魔鬼怪的,怎可能不顧自己妻兒的死活而冷眼旁觀呢?我還不及到達這般「境界」。關於配給、登錄這些是,我並不是不知道,而是沒餘力去了解……
這些話,我這做父親的也徒能放在心裡私自嘀咕了,實在沒有說出口的自信,否則若遭到妻子的反擊,可只有忍氣吞聲的份嘍。(p,66-70)
從上述的引文,我們可以得知太宰治不僅是個不及格的丈夫,也是一名不及格的父親。不停地認錯又不停地為自己辯護,實在讓人看了眼花撩亂,忍不住又讓人心中升起一把無名火。
內容不僅處處可見歧視女性的發言,還有一股失敗者的幼稚。外表是個大叔,內心是個中二。首先,你講的低級笑話,人家有選擇聽與不聽的權利;而即便妻子再怎麼無情的諷刺,也該有受傷的準備。說到底,我們何以要求一個接近崩潰的人對自己無聊的笑話產生共鳴呢?第二點,努力不夠多這點,嘴巴上誰都會說,重點是改善的企圖以及決心。各行各業的人,在工作崗位上都是辛苦的,沒有人例外。但是,小孩子就是活生生在你的眼前啊!總不能塞回母親的肚子裡吧?請面對人生中給予自己的考驗以及磨難,何況眼下的情況,你無法否認是自己一手釀成的吧?第三點,說到面對生命的考驗,你還有酒精可以慰藉日常的磨難、你還有溫柔鄉可以短暫地逃亡。那妻子呢?該往何處宣洩心中的不滿?身為丈夫在行動上已經如此怠慢、難道還妄想在唇舌上繼續佔便宜?即便你爭贏了?誰又在這場戰爭中得利呢?
矛盾的張力、美感是許多作家非常擅長創造的敘事手段。而太宰治所創造的矛盾最大特徵,就在於既「無賴」又「懦弱」這點上吧?無賴是負面的積極性格,是種充滿侵略性的情感。從對於酒精的依賴可以看得出來、從無心理解生活大小常識(如同對配給或登錄的不想了解)也可以看得出來。而懦弱是種負面的消極性格。是種文弱的情感。從希望買新的房子給家人我們可以看得出來、從不想冷眼旁觀對待妻兒的意欲我們可以看得出來。
太宰治與妻子、長女。 Photo source: 直球感想文 本館 公有領域
這種複雜的情緒很難用文字直接解釋(這也是太宰治的強項,用文學的方式呈現這種矛盾),但舉個生活中的小例子即可了解。今天是星期一,很不想起床上班,想到就算不去上班還可以請個病假,即便病假不給請那就讓他扣薪水、即便扣薪水無法解決被解聘我還可以要求資遣費,就算沒有資遣費我還可以回頭給爸媽養,沒有爹娘我還可以靠政府補助,沒有政府補助大不了就一命嗚呼(這是什麼例子?難怪你無法成為小說家,攤手~)……也就是無限上綱式的墮落,那就變成無賴啦(灑花,成就達成)。而懦弱就是,你突然想起不去上班會造成的悲劇,例如我現在再不起床,就真的要遲到了、如果我遲到陳小姐就會因為沒有拿到我手邊的資料無法辦公、陳小姐無法辦公,公司就會少一名重要的客戶、客戶也會向其他客戶宣傳我們公司處理事情的怠慢、公司的信用也就破產、慢慢走向真正的破產、公司倒了以後,會有好多家庭沒有收入來源,因為我一個人的粗疏,導致全公司的滅亡,即便我很累,我也不敢這樣,所以我一定要去上班!這大概就是懦弱的情緒吧?(到底要腦補多少?陳小姐又是誰?好啦,別緊張,公司還可以再找新的員工,乖!)
總之,就是因為很擅長拼湊「無賴」和「懦弱」造成的心理矛盾,太宰頹廢的文風,才會有如此令人著迷的美感。
在小說最後一個段落,太宰更是絲毫不客氣地挑戰讀者們的神經。在檢討完自己是個多麼失職的父親和丈夫後,他做出下述令人費解的舉動:
活著是件相當辛苦的事。每個生命的環節間彷彿皆被繫上了沈重的鎖鏈,彼此緊緊牽絆著,稍一拉扯,便致傷見血。(本短篇必讀章句!)
我默默地站起身,自房間桌子的抽屜內取出裝有稿費的信封放進和服袖袋裡。接著,我將稿紙和辭典裹入黑色包袱中,倉皇地溜出家門。
已經無心思索工作之事了,腦袋裡頭盡想著自殺。於是,便這樣一逕地往喝酒的地方走去。
(中略)
老子可比小子重要多了。我實在很想這麼說。然而,父親的地位的確是遠不如孩子啊!
店家端出了一盤櫻桃來。
我們家很少給孩子吃這種奢侈品的,櫻桃?恐怕連看都沒看過呢!若帶回去給他們吃的話,孩子們一定很高興。以藤蔓串著,掛在脖子上,櫻桃看來就像副美麗的珊瑚項鍊。
然而,面對著這一大盤櫻桃,我這做父親的卻一顆也不肯放過,還佯裝出一臉難吃的模樣,大口嚼、吐出籽來,大口嚼、吐出籽來,大口嚼、吐出籽來。心底亦不忘逞勢嘀咕道:
「老子可比小子重要多了!」(p,72-73)
「所有的墮落都是伴隨著無盡的無奈。」這是我看完結尾的第一個感想。
身為丈夫和父親,太宰治真的是爛到不能再爛了。「但是,身為人的太宰治真的是『失格』的嗎?」我不禁這樣想。說到底,該用什麼標準去評斷一個人是合格、還是不合格呢?法律?道德?風俗?宗教?信仰?……。說到底,即便合格了又如何?
那些社會給予父親的刻板印象,到底又是誰創造的標準呢?
太宰治與長女、長子。Photo source: 直球感想文 本館 公有領域
大口吃著櫻桃的太宰治,如同要把所有無奈以及非難吞下肚的受害者,那是他僅有的尊嚴、以及最後的掙扎。「老子可比小子重要的多了!」如同遺言般,鏗鏘有力。也如同咒詛般,縈繞在他的耳際。事實又是如何呢?也許我們心底早有個定奪。
太宰治敏感的神經、脆弱的靈魂、精準的描寫,創造出了只屬於他的頹廢世界、一個溢滿藉口的寫實世界。
他沒有辦法給讀者一個交代,如同他無法給自己一個理由放棄自殺一般。人類在面對困境之時,總被鼓勵要用積極的心態以及樂觀的態度處理問題。卻從來沒人歌頌自暴自棄以及消極怠惰。但現實的所有問題,豈能不斷地用所謂的「正能量」來正面對決?不容否認地,我們也有軟弱的時候。而太宰治不過把最軟弱的一面忠實地呈現給讀者,何罪之有?
本人無意為作者脫罪。但是,歷經反覆思量,我們難道真的有資格對於他的頹廢指手畫腳嗎?在我們的人生旅途中,就真的沒有瀕臨放棄的時刻嗎?並不是鼓勵頹廢、歌頌慵懶、承認墮落。而是,在諸多透過文學呈現的人生風景中,我們都可以在太宰治的字裡行間中察覺許多血淋淋的共鳴之處。
如果文學是心靈的最後一方淨土,我期待每個人都可以有一顆更柔軟的心,去面對世間所有的醜惡。也許不用急著逼迫自己思考該如何解決之、處理之、修理之,而是用一種更偉大的包容去與之共存,讓生命的諸相更加完整。
我相信太宰治,也是如此相信的吧。
以上為這個月的【我可能不會村上春樹】,我們下次再會。
[1] 引自太宰治,《維榮之妻》。鄭美滿譯,新雨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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