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州島反海軍基地運動（二）我不要家鄉變成砲灰
正在施工的怪手貪婪地挖掘海底的泥沙，一旁停靠著大型軍艦，船上的鐵製砲管看似靜靜地指向遠方，但隨時都有可能發出怒吼以及烈焰，從砲膛中射出砲彈，粉碎任何被瞄準的目標。這個江汀村的港口，與我在2012年初訪時的面貌，已截然不同。
左圖是2012年的照片，當時由火山熔岩所形成的大片岩石（被稱為雲岩）仍存在。而右圖為近期拍攝的照片，除了雲岩已經被炸毀消失之外，不少水泥建築也完成，已經有軍艦停靠。
濟州島的海軍基地建設從2007年決定江汀村為建設地點後，2011年開始動工。歷經村民與各地社運人士用各種非暴力的方式反抗後，仍在2016年2月正式落成，開始停泊軍艦，軍人陸續進駐基地，讓這個原本擁有雲岩（구럼비）和海豚的江汀村，完全變了個樣。
海軍基地門口前的大馬路。
開始接受現實？江汀村的風向漸漸改變
濟州島毒辣的太陽逼得遊行中的人們不得不低下頭，甚至有些人汗腺比較發達，用汗如雨下來形容也不為過。但所有人還是一步一腳印地慢慢向前走，以和平抗議的方式，讓政府、島民和更多人知道他們反對海軍基地的決心。然而，在這樣看似團結的背後，已經出現了一些不同調的聲音。
為期六天的江汀村生命和平大遊行，幾乎都是在大太陽下行走，相當辛苦。
一邊擦去斗大的汗珠，掙扎著雙腳向前走的同時，我發現了一位熟悉的身影。仔細一看，原來是我在2012年認識，身兼攝影師跟社運人士兩個身份的李梧其（이우기）。闊別數年不見，我們也討論起現在江汀村的氛圍與過往的差別。李梧其眉頭深鎖地對我說：「現在江汀村的氣氛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現在海軍基地已經完工，讓不少村民漸漸開始接受與基地共存的現實。」
「你看這次的大遊行，雖然有很多從韓國內地來參加的民眾，但是參加的江汀村村民，只剩下幾個人而已了。甚至從外地來的社運人士裡，也開始有不一樣的聲音，像上次專門為社運份子所蓋的公共食堂要被強制拆毀時，有的人希望用強硬的方式對抗，有的人則選擇尊重村民們的選擇，靜靜地看著這個相當有象徵性的建築被拆成兩半。」
不怕被關，怕被罰錢
另外，韓國政府在今年二月基地完工時，對這些長年來在江汀村抗議的村民及外來社運人士，開出了總共34.5億韓元（約9600萬台幣）的罰款。韓國政府指出，因為社運人士和村民的干擾，使工程延宕，造成許多經濟損失，所以列出一組共ABCD四類名單，依照參與反抗活動的程度，發出罰款通知。
韓國知名NGO參與連帶（PSPD，原文참여연대）的和平與國際組員工白佳倫（音譯，原文백가윤）在受訪時指出：「這份名單除了一些德高望重的村民都被列入之外，我們NGO的前社長也被列入。政府甚至還說這是2011年到2012年延宕的罰款，一直到2016年的名單還沒有出來，根本是在恐嚇民眾。」
江汀村內要求撤回訴訟的抗議布條。
一位在江汀村多年從事反海軍基地運動的朋友也向我說，他覺得政府祭出罰款這招相當有用，除了讓江汀村的民眾感到真正的威脅之外，也讓島上其他地區的民眾對抗爭卻步。他還指出，這樣的招數雖然看似很簡單，但卻能真的讓大家害怕。因此，不少社運人士都認為，今年是運動轉型相當重要的一年。
反軍事化運動轉型：做好長期抗爭的準備
在反海軍基地的運動中，由韓國人宋康鎬（송강호）發起的國際組織 Frontiers（直譯：前線） 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而在大遊行期間，宋康鎬跟他的組員們特別發起了獨木舟環島的活動，希望從海上呼應陸上的大遊行。宋康鎬表示，Frantiers過去一直在舉辦和平學校的和平教育訓練，而從明年開始，招募的志工將從短期幾個月的培訓週期增長為兩年。
「我們要有做長期抗爭的準備，」宋康鎬低沈的嗓音娓娓道出他們之所以要改變策略的原因。「我們最終當然還是希望海軍基地滾蛋，但除此之外，現在的策略改變，是要讓村民們看到新的希望，讓他們知道這個反軍事化的運動，還是可以繼續進行。」
三位Frontiers的成員，在海軍基地前，聚集商討對策。
這也讓我想起了白佳倫在受訪時提過，濟州島的抗議運動，應該要學習日本沖繩的模式。沖繩的美軍基地已經在當地駐紮數十年之久，而沖繩的和平運動人士跟與居民也已有長期對抗美軍的經驗，在這幾年的江汀村大遊行，沖繩的民眾也都曾到濟州島參加遊行，與濟州的社運人士交換意見。目前濟州島的海軍基地已落成，持反對意見的居民以及社運人士都漸漸了解，這場戰役，不會這麼快就結束。
這幾年的大遊行中，日本沖繩的反美軍基地人士也都來參加。
另外，一位長期在韓國聖公會大學任教的教授李泰弘（音譯，原文이대훈）在大遊行的最後一天跟我聊到，他認為現在是一個過渡時期，因基地剛剛落成，讓不少付出許多的村民及社運者感到灰心。但他也指出，軍方與村民、社運者在江汀村仍有發生衝突的潛在危機，若爆發幾次危機或發生像沖繩美軍基地的悲劇後（他表示當然不希望發生），村民們會理解到，海軍基地對他們一點好處都沒有。
江汀村前任村長姜東均村長也表示，這個反抗活動不只是要反對海軍基地，同時也希望把濟州島打造成一個真正的和平之島，實現2005年盧武鉉所許下的諾言。「這個每年舉辦的大遊行，我希望在未來把它慢慢變成一個和平運動嘉年華，讓全韓國支持和平的民眾、甚至全世界反對軍事化的人們，都可以來參加。」
姜前村長話鋒忽然一轉，嚴肅地看著我說：「但是我們還是不能因為海軍基地已經完成就鬆懈，我也已經聽到風聲，政府要在濟州島東邊的村莊城山（성산）建立濟州島上第二個國際機場，但是空軍很有可能會進駐。」
濟州第二國際機場的陰謀
城山村座落在濟州島的東部，這個在日據時期是日本皇軍的機場，甚至在二次大戰時期，日軍前往南京轟炸的戰機就是從這個機場出發。雖然這個機場已經棄用多時，但是基本的跑道設施都還在，比重新建設一座大型國際機場還要容易，因此才會有「濟州第二空港（空港意即機場）」建設案的風聲傳出。姜前村長越說越激動，「雖然他們（政府）沒有明說，但我相信空軍會使用那個機場，最後，說不定陸戰隊也會進來濟州，到時候就真的是戰爭之島了。」
另外，在這次江汀村生命和平大遊行的參加者中，有三位來自美國的「退役軍人和平協會」的成員。布魯斯（Bruce Gagnon）就是其中一位成員，投身和平工作已經超過半世紀的他，與我在大遊行的東進隊伍中相識。而他也提出了跟姜前村長一樣的看法：「若美軍到時候來使用江汀村的基地，他們不可能會讓軍艦暴露在沒有空優掩護的狀態。尤其他們需要優勢的空中密接支援（close air support）火力，所以第二空港的機場，美軍到時後一定也會進駐。」
國際和平組織 Global Network Against Weapons and Nuclear Power in Space 創辦人布魯斯。
拒絕成為中美交鋒下的犧牲品，「我們應該團結！」
沒有人希望自己從小長大的家鄉變成未來戰爭爆發的衝突點，濟州島的居民不想，而原本長期親政府的右派大票倉 ── 星州也不例外。韓國政府與美國在今年7月8號召開聯合記者會，正式對外宣布，韓國接受美國將終端高空防禦系統（簡稱薩德系統、THAAD）部署在韓國慶尚北島的星州，主要目的是保護南韓不受北韓威脅。但在消息發布後，北韓後面的老大哥中國馬上跳腳，強力反對韓美的這項決定，認為美國這個系統部署是針對中國。而中國在近期發佈了「限韓令」，大力限制韓國影視進入中國市場，也被人們認為是對薩德系統部署的政治反擊。
星州原本是保守黨的大票倉、大多為朴槿惠的支持者，當地的民眾可能萬萬沒料到，自己的家鄉也成為了戰爭機器的最中心。因此在這個消息發布之後，當地人們每晚都在村莊的廣場聚集，反對韓國政府擅自決定將這個系統部署在自己的家門口。
星州居民在8月15號，聚集了815人，一起剃頭髮明治，堅決反對薩德系統在他們的家將佈署。
在這次的和平大遊行的隊伍中，也可以看到不少人拿著反對薩德系統部署的旗幟，反對政府擅自替民眾做決定，也反對美國軍事武力在韓國的擴張。而儘管白佳倫所屬的NGO組織參與連帶（참여연대）屬傳統左派組織，與星州右派支持者格格不入，但他也表示：「雖然星州的民眾還沒有跟我們聯絡，但是我們希望將這兩個議題連在一起，濟州島江汀村的海軍基地跟薩德都會讓韓國成為中美兩國交戰的犧牲者，所以我們應該團結！」
民眾背著反薩德系統（THAAD）的旗幟遊行。
堅持和平的決心：濟州島外的支持更加踴躍
舞台上的演奏者一個接著一個輪流上場，民眾在台下隨著音樂跳動，夕陽越來越紅，晚霞更加奪目。在江汀村生命和平大遊行的最後一天，東進及西進兩邊的隊伍在濟州市的港口會合，開始最後一天的慶祝活動。雖然這次的遊行與前幾次相比，前來參加的村民大量減少，但從韓國各地以及國際參加者都是史上之最。根據大遊行的主辦單位表示，最後一天的人數超過一千人，比去年海軍基地還未落成時還更多。
結束六天的大遊行之後，我繼續在江汀村待了幾天。雖然這次的感覺跟2012年當時幾乎每天都會想「新招」來抗議的氛圍不同，但是在不少村民和社運人士的言談中可以發現，海軍基地的落成毫無改變他們追求和平的初衷，以及堅持到底的決心。
延伸閱讀：
專訪世越號事件國家暴力受害者：只是想救人的潛水師卻遭韓國全民獵巫
編輯：蔡宜蒨
本文所有照片來源：楊智強攝影
想看更多韓國實地採訪報導，請訂閱關注「最陌生的鄰居：韓國」！
你可能也想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