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星為何像人群一般的擁擠?地上的人們為何又像星星一樣的疏遠?」
這是詩人羅青的感嘆。
人群是星星,星星是人群。從不同的距離和方位來看,星星與星星之間,可以行影不離,也可以如參與商,永無相見之日。人與人之間的光年,不也流轉著那一幕幕名為「距離」的故事?
近日悄然逼近的,是夏日艷陽天的腳步。
就算你沒有發現日曆上的變化,地鐵上的那股子一陣又一陣的汗味,尤其是上下班尖峰時期,卻也實實在在地提醒你,該換短袖了。
2012下半年,我在北京中國傳媒大學,一面當訪問學者,一面念在職專班,我的同學是來自中國各地的電視台主管和主播們。那段時間的記憶裡,還包括那些如花似玉般的女主播夥伴們,擠在可怕的地鐵車廂人群煉獄中,個個泰然自若,還能一面和你談笑風生。
屬於八通線的那種擁擠滋味,還真是猶如久入鮑魚之室,幾個月之後就「沒感覺」了,直到有次英國同學查爾斯來訪,我帶他坐在八通線上。
「Harry,這大概是我這輩子坐過味道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地鐵。」查爾斯一說,我才驚覺,我竟然已經對這般的「人味」渾然不覺。
北京地鐵八通線。Photo source : wikipedia
確實在內地不少城市的地鐵站台上,常常車門一開,車上的人都還沒下車完畢,月台上的人就如蜂一般地湧入。如果你夾雜在一群人當中,甚至乾脆把腳屈起來,群體之力都能輕易把你擠上或推下車。
人多,當然是個問題;但是人與人之間相對欠缺「距離感」的概念,恐怕也是一個關鍵的議題。
即便是我現在比較常待的是上海這顆東方明珠,相較於多年之前的帝都北京,情況當然好得多;但是,上下班的高峰期,你的臉貼著我的肩,或者我直接把i-Pad靠在你的背上面追劇,也不是大部份人會在意的事情。
唉,大家都在生活嘛,是不是?
類似的情況,在香港就表現得不太一樣。
從大街到小巷,車水馬龍,而尖峰時段的港鐵,當然也擁擠非常。車廂上,心貼心、 背貼背的壓迫場景,自然也在所難免。但是,在那些「被迫零距離」的時空當中,你不難察覺,人與人之間總還是保留著一份「相敬如賓」,或者說「相敬如冰」。
我過去多年住在香港,一開始的時候會覺得香港人給人距離感,久了才領悟,香港人的「距離思維」,裡面其實同時包含了「自我保護」,以及「不願乾擾他人」兩種元素。這種情況尤其到97回歸,更多內地人參與香港的生活之後,表現得又更明顯。你常常聽到香港人在抱怨,部分內地人把他們的那一套「欠缺距離感的思維與行動」,帶進了他們原來井然有序的生活中。
距離感這件事,可以寫成多種劇本。我難忘的是,有次在西灣河地鐵站,我見到了一個拖著大包行囊的中年婦女。巧的是,那天的電扶梯壞了,我看著她吃力地在台階上慢慢爬,便忍不住過去想要幫忙一下。
沒想到,大媽怒目而視,被我突如其來的問候驚嚇到,甚至差點跌倒。最後,她還是接受了我的幫助,我一路從地鐵站,幫她把東西扛到了他先生的店舖(其實也只是在地鐵站旁邊)。過程中,我們一路聊天,由於她的英文不好,剛到香港的我,廣東話聽得懂但不會講,我們只能用普通話交談。她知道我是個剛到香港工作的台灣人後,似乎卸下不少心防,願意接受我的幫助。
不過,我後來思考,我做的這件事情究竟意義在哪裡?我滿足了自己「幫助了一個阿姨扛東西」的那種「虛榮心」,但是卻給她帶來了驚嚇和不適;因為,在整個過程裡她很可能是不習慣的。即便她最後微笑和我說謝謝,但是,我的行為和整個香港大環境,興許是違和的。而這樣的違和,卻很可能需要她消耗自己的能量去平衡、 適應。或許自己就這麼一步步地把東西扛到目的地,對她來講才是最舒適自在的呢!
很多人可能都還記得,數年前,IBM深圳公司一名年約35上下的女經理,倒臥在深圳地鐵蛇口線水灣站出口的台階上。事發將近一個小時後,急救人員到達現場,發現她已經蒙主恩召。監控視頻顯示,她倒下後,其實仍有知覺地掙扎了數次,但路過的人並沒有給予援手,甚至就連地鐵工作人員也沒有在第一時間採取急救措施。
類似的情況,我在香港,也曾親眼目睹。一名西裝筆挺的醉漢,一身酒氣,倒臥在地鐵車廂地板上,面朝下,姿勢怪誕。他的嘴角流著血,估計是碰地的瞬間牙齒咬破了嘴唇,或著是有其他的碰撞(萬一頭有撞傷呢?)。有人即時通知了港鐵工作人員,車一到站,就有站務人員上車來處理。但是,讓我難忘的一幕是,在工作人員來到之前的時間,列車一路行駛,旁邊的乘客一個個拿手機拍照,傳FB,發微信朋友圈,竟無人敢上前攙扶他一下。
我想去扶,被身邊的朋友拉住:「你係唔係傻架?」(你是不是白痴啊?)
為什麼我的朋友不讓我「淌這趟渾水」?這裏頭的道理還真是千言萬語。
那麼,台灣呢?上述不論是深圳還是香港發生的情況,身為一個台灣人,我敢自豪地說,這樣的是不會發生在台灣。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因地而異。Photo source : Pixels
不過,台灣人之間,如果討論到「距離感」,卻可能是另外一種「層次」。我認為,台灣人的距離感,相對來講,比較不會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換句話說,你得「用心體會」,才會發現箇中奧妙。因為,台灣人會在不自覺中於距離感的外衣上加多修飾,讓那股距離感會「看起來不那麼沒距離」。如果要從一個「貼心」的角度來說,很可能是想讓人覺得舒服一點,或者是讓人覺得自然一點。換句話說,台灣人更沒有那種「開罪人」的魄力和勇氣。
用一個比較白話的說法好了,很多香港人和內地朋友都曾和我說過,一方面覺得台灣人個個笑臉迎人,客氣地讓他們常常都不知道怎麼辦了;但另一方面,也可能會「有點假」。這一點,台灣人真的跟英國人有點像,只是,英國人的假,假得很乾脆,甚至還假得有點藝術。台灣人的假,卻有點囉哩八唆。
「我是真的很喜歡你們台灣人啊,」一個香港兄弟這樣說,「可是每次項目合作,我最怕遇到台灣人啊,因為不論Con call了多久,到底要不要合作,我真的判斷不出來啊!和你們台灣人講話,我真的覺得好累呀!」
那英國人「乾脆又藝術」的假,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剛到劍橋唸書時,某份課堂的第一份報告,教授給的評語是:「Very interesting.」
我看了這樣的回應,開心得樂不可支,我被誇獎耶!忍不住在當晚的聚會和學長姐們分享,誰知道一桌子人哈哈大笑:「哈利,你的老師是在說你通篇鬼扯淡!」
要討論各地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這回事,更細節一點的話,不免要牽扯到很多歷史遺留問題了。我們今天,還是就先來賞一賞《紅樓夢》,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看見的那幅對聯上面說的: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這世界,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些事,你看著是真的,其實是夢幻泡影,海市蜃樓 ; 有些事,你覺得假,其實,反應著滴滴點點切切真真。
人與人之間距離的那回事,不也是如此?
你走到哪裡,都會遇到那些個不計一切代價,對你肝膽相照的好兄弟。
你走到哪裡,也總有些時刻,必須獨自地仰望點點星空,寂寞地數著星星與星星之間的距離。
封面圖片來源:Pixels
編輯:熊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