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霞光,少年抬頭仰望那一對巨大的牛眼窗,就著玫瑰色屏幕般的黃昏天空,將車站的正面看成一張表情驚訝的大臉。
他隻身坐在植栽著鐵樹的站前花臺上,也不理會熙攘往來的旅客以及他們偶爾投來的視線,只是讓自己沉浸在一種私祕的想像裡,想像眼前嘴巴大開雙眼圓睜的驚訝表情,究竟是為了什麼值得驚訝的原因。然後,他突然有了一個領悟。他想:會不會這年逾半百的老建物,正是為了自己日夜與之擦身相晤而竟臻至這最後一刻才赫然撞見其懸浮天際的臉而感到驚訝不敢相信,故才有了那樣嘴巴大開雙眼圓睜的驚訝表情?是那張日夜蒙塵、飽經風霜的老臉先發現了他幼樨而驚訝的表情,所以才有了那樣駭異中微帶哀怨的表情,是這樣嗎?
他激動地跳下花臺,將褲上的砂土拍去,慢慢走向那張敞開的大嘴。他不會忘記保持一種莊嚴肅穆,在往那道吞吐遊人的車站正門走去的途中,一如初次邂逅時懷著羞澀孺畏,對那巴洛克風格的盔甲形鐘塔投以軍禮式的注目。當然,他盡量避免去看那可笑的超大型電子鐘。那鐘,致命地遮蔽了拱門上方一扇三角形山牆,毀壞了歷史的完整,同時為那張歲月的容顏添上屈辱的黥面。但他來不及為這屈辱平反了。他知道自己其實無能為力,於是只能垂頭喪氣像個敗陣的兵卒走入將軍絕望的吶喊中,走入那張吶喊的嘴裡。
然後他站在挑高的大廳,這老車站的腹中,手裡捏著一張汗濕的車票,眼裡盯著紅光跳動的火車時刻表,驚覺時間只剩五分鐘。五分鐘,還不夠這龐大肚腹將他消化將一切過往消化的短暫,他溘然能夠知覺分散在各個角落的焦急──一張漆木長椅,一截雕花樑柱,一扇朦朧的窗,甚或一顆棲止於磁磚地面的塵埃──它們,拼了命叫喚著,急著想喚住他讓他停下腳步,再一次好好地看著,或者聆聽著聞嗅著觸摸著它們與它們拼組成的這一大片豐沛甜美的空間,但──來不及了。空間終究難敵時間,再豐沛再甜美的存在也只擁有這短短的五分鐘,這五分鐘過後這些具體的豐沛甜美就要化成抽象的記憶被收藏在陰暗的心匣中了。
「難道不能搭下班車?」
不,那不過是無謂的掙扎罷了,終究得離開,不是嗎?他站在月台邊,對負笈台北途中刻意在新竹下車的自己說。
不是多留一分鐘或者十分鐘半小時的問題,那不是關鍵的所在。
他撫著月台鋼柱被倥傯旅次琢磨得光滑晶亮的浮凸乳丁,遙望來時的方向,南方,那往家鄉迤邐而去的漫長鐵道,手心傳來一陣透心涼意。稍稍偏轉視線,鐵道則往另一端,北方,往他即將落腳的目的地奔去,他心底的火種又灼熱地被點燃。就在這冷與熱的心理溫度交替變換中,他再一次對自己說:「關鍵在停留或離開啊。」
停留,或者離開。這樣的省悟注定難以發生在少年通學三年的列車車廂裡,當他朝夕面對那一大票同車卻不同制服的各校學生,在共享的朝陽與夕日下,交談,笑鬧,低頭閱讀,追逐或者逃閃異性好奇的目光,要不就只是開了車窗任風吹亂頭髮安靜地望著呼呼流逝的風景發獃,那時候那樣子的他,滿腦子青春的愛與愁、自由的理想與桎梏的課業,怎還有多餘的空間與時間,容留他對車軌兩端那規律隱現的、無可避免的兩個停留點──進出家與學校的關口,那兩座火車站,作丁點的遐思?在那樣天真的學生心緒與那樣短仄的往返行距裡,他沒有足夠的心理空間與心理時間,對「停留」這件事多所感觸。那麼,那麼「離開」呢?可以想像,對「停留」的冷感乃至無感,在他踏出車站剪票口的時刻仍持續著,一直持續到他登上月台,走進一列火車,即將「離開」了,依然。
原來停留與離開乃一體兩面,難以分割。
曩昔,過於短促的停留與過於頻繁的離開讓他忽略兩者,就像對待那兩座天天相見卻沾不上眼的火車站,如此冷漠,如此遲鈍,像被一層冰霜包覆,遮蔽五感;而此際,即將離去的焦灼融化了那層冰霜,那長久昏睡著的、對於停留的知覺也瞬間醒轉過來。他已先一步在家鄉的月台邊藉著離愁重新認識了停留的意義。彼時猛然甦醒的感官急切、貪婪地蒐集圍繞在車站週邊的部份家鄉──譬如一棵怯怯立於站前噴水池邊、雀鳥啁啾騷動且瀰漫幽香的桂樹──那些曾被忽略的色聲香突然間變得無比珍貴,提醒他:就要離開。是啊,離開,然後他真地搭乘一列北上快車離開了,還來不及將那棵桂樹完全記住,他便離開了那座熟悉的老車站,來到另一座同樣熟悉但更為蒼老的車站,而現在──他竟然又要離開。
又一列北上快車悄然進站。廣播猶如冬眠乍醒的熊發出駭人嘶吼,驚動了匆促間經歷兩次離別而心靈變得脆弱的少年,號令他加快趑趄的腳步,離開月台,踩進那扇擁擠的車門。列車旋即開動。人堆中,佔得一席之地的少年抓緊肩上的行囊,定定瞠視月台遮雨棚蔭下那些川流不息的旅者,思及自己亦是其中一員,竟莫名感傷起來。也因此他很慶幸老車站背對鐵道而坐,如此他便得以避免在那雙巨大牛眼的注視下面紅耳赤地離去。對一位感情豐富的乘客而言,這豈非最好的安排?──或許對老車站也是。像這樣,彼此背對著,無須說些不著邊際、形式化的道別語,僅以緘默密契下一回的重逢或者不再相見的可能,該是最適宜的告別方式呵。無論如何,列車終究將他帶離那偉巨、孤獨的背影。那背影隨著距離的拉長而逐漸萎縮,像溶化的冰塊愈變愈小,最後同他家鄉火車站一樣化成一粒透明寒涼的冰晶埋在他的心底,教他偶爾發顫流涕,彷彿罹染風寒。然後,少年深呼吸,轉過身。他朝向遠在鐵道另一端等待著他的另一座車站,想像它愈發清晰、具體、崇大卻陌生的身姿,心頭被徬徨與憂懼之火煎烤──雖然,他明白它不容分辯是自己人生下一段停留的重要隘口,或許能夠將他領往更美好的境地……
諷刺的是,必須等十幾年時光流逝,少年停留數座城市又離開它們之後,他才恍然大悟:原來人們同他一樣,都浪費太多的時間在複習月台邊的聚散離合。就像那些自稱鐵道迷卻壓根不研究鐵道的專家,一雙好大喜功的眼睛總是盯注輝煌醒目的火車與驛站,極力考究其形式之奇、結構之美;他們能夠如數家珍言之鑿鑿,這是十一號蒸氣火車頭那是帝冠式站房或者某驛設計者是哪位日籍工程師……但是對一截斑駁鏽蝕躺臥山野的車軌的關心,卻遠遠少於一張時興的「永保安康」車票。人們像這些專家,總是聚焦車站裡的情景。依依不捨的叫喚與揮手,歡迎歸來的擁抱與問候,溫暖的笑靨感人的淚水,這些,不斷加深〈其實是簡化〉人們對聚散的刻板印象,至於開拔之後與抵達之前那一段真正煎熬人心的孤寂之旅,則暗中被迴避、抹滅掉,猶如某種忌諱。
或許,這樣的漠視該被原諒。人們不願提起不願面對,是因為太難。鐵道上的漂流之旅,一如舖軌工程,穿山越嶺,凌河遁地,配合地表的曲線與地貌的變化,紮實砌築,無法輕鬆。同時,亦無法逃脫。路線既定,唯有依循精密計算絕對平行的鐵道一軌一軌慢慢推進,你無法號令它更改方向亦難以決定它的速度,相反地,是它決定你──奔離太急或遙遙似無期,鄉愁被捶打輾碎延展在漫漫鐵道上,在離去與歸來的遊子心中製造出迥異的速度感,以此折磨那一顆不捨或迫不及待的心。
所以難矣,鐵道行。那冗長又無可如何的孤旅,好似抵達目標之前的掙扎過程,經常被刻意忽略,雖然,少了過程就沒有結果,失去鐵道的車站終要消失。
但人們選擇忽略,或許是因為鐵道之行太像人的一生。人生,恍若一班單程列車,終站則壽盡,一路上千山萬水臨窗過眼,看似精采,其實虛幻,來去全不由人。是故人們不得不學習默然接受,淡然處之,對人生,也對鐵道的象徵。
那麼,來也何故,去也何緣?──當年那位盯著老車站發楞的少年不知又循哪條鐵道漂浪而去,但我知道,他將永遠追問,在站與站之間。
〈本文原載於《明道文藝》,20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