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樓上卡拉OK店發出重物敲擊樓地板的強大聲響,他也不會突然驚醒過來。
驚醒的剎那間,約莫有百分之九十的身心靈狀態還留在夢境之中,關於時空情境的辨識度,簡直模糊到接近低檔畫素的層次,眼前景象,全部打散成為拼圖碎片,有一種生死夾縫中匍匐前行的無力恍惚感。
男子看著房間天花板,一具規律迴轉的吊扇,些許窗口投射進來的旅社招牌燈光,以及空氣之中飄浮著各種食物的氣味……那些夜市小攤烹煮的甜酸鹹味,以及食客的體味吐息,全部蒸發到半空中,之中還摻雜碳烤的燒焦味。此時此刻,也許是偏執的錯覺,燒焦味竟有肉塊腐敗的臭味,令他作嘔。
仍舊維持仰躺的姿勢,室內沒有空調,他裸著半身,夏夜燠燥的汗濕,彷彿浸泡身體的福馬林。
休息兩佰伍,住宿伍佰元。
掛在夜市上空,老舊建築四樓外牆的招牌,低價計量的短暫睡眠與偷歡模式。
這半年以來,他已經數不清自己在類似的旅館床鋪之間,留下多少磨蹭的軌跡,休息或住宿,定義很模糊,只有時間長短的分別而已。
醒來之前,他做了一個夢,但也可能不是夢,而是記憶的殘漬,等同於復刻實境的一個夢。
同樣幾坪大小房間,發霉的浴室磁磚,泛黃的馬桶水箱,俗氣豔麗的沙發布套,引人遐思的雙人床鋪,還有那個插電式熱水瓶……
他坐在床上抽菸,菸圈在空氣裡寫成隨性幾何圖,透過幾何圖,看見她用力推開窗戶,探出半個身子。晚風吹來,窗外有「土窯雞蒜頭雞」的叫賣聲。
穿短褲的女子雙腿修長,從手腕到肘關節處,一串串色彩繽紛叮咚作響的手環飾品,那些不知道是金屬塑膠還是什麼尖銳硬挺的材質,不時敲擊鋁窗框架,發出刺耳聲響。
女子的聲音,悠悠然然,朝著窗外夜色,突然說,倘若這樣跳下去,不知道死幾條命?
他其實很討厭這種接近脅迫式的文學辭藻,男女之間,倘若有愛情,那也必然有厭倦的雜質,因為嫉妒、無奈、不願意妥協而累積結晶的雜質,造成某些類似浪漫可愛卻又庸俗無腦的字句,披著詩詞的華麗外衣,偽裝成折磨彼此的甜言蜜語,但是聽在男子的耳裡,卻充滿脅迫,像流氓一樣討厭。
男子熄掉菸,站起來,猛然從背後抱住女子,緊緊勒住女子纖細的腰。他無法想像這稍微用力就可折斷的腰,如何藏著另一條生命?
他的身體疊著她的身體,彎曲著,像兩條交媾的蛇。
女子掙脫開來,帶著毫無愛意的背影,離開男子雙手可以操控的空間,往房間另一角落走去,隨手取了梳妝台的三合一咖啡包,撕開鋁箔外包裝,將粉末灑進咖啡杯之後,轉身插上熱水壺插頭,插頭的黑色塑膠外皮似乎出現小面積脫落,還冒出微弱的電氣火花,女子不以為意,甚至連觸電的危機感都沒有,熱水壺隨即發出嘶嘶的機械聲,看起來很正常。
男子和女子,都不說話。
五分鐘,或十分鐘過去,熱水壺還是發出嘶嘶的機械聲,以那種無意識烹煮的火候,逐漸吞噬房內的氧氣含量,以及少部分殘留的尼古丁。
男子抓住女子的手,「出去吃點東西,麻油雞或藥燉排骨之類的……」
「麻油雞或藥燉排骨?很燥耶,起碼應該是挫冰吧!」
「什麼都好,我不喜歡這房間的氣味,濕氣好重。」
「呵,才伍佰塊錢一晚,憑什麼不喜歡……」女子用力踢著床腳,瞳孔浮現悽愴的暗沈色澤,眼眶隨即濕潤湧出淚光,眼看要哭了。
「不要發脾氣,不要為這種事情發脾氣,妳以為我願意這樣嗎?」男子用力搥牆,脆弱陽春的隔間裝潢因此發出求救哀鳴,還微微顫抖,掉了一些白灰。
房間又靜了下來,除了熱水壺嘶嘶的機械聲,牆角還出現一隻蟑螂,猥瑣快速地,朝著門縫的方向拚命竄逃。
男子拉起女子,開門,關門,上鎖,走進狹窄的二樓通道。在樓梯口,又遇到那個步履蹣跚的老人,這次他是從一樓走上來,雙手捧著咖啡色玻璃罐,罐內盛滿不知名液體,與男女兩人錯身時,還露出奇妙的微笑。
兩人在狹窄樓梯口等著老人緩緩走上樓,隨即又聽到樓梯下方傳來躡手躡腳的窸窣聲,還有細微的北京或上海或任何一個中國省分的腔調,同樣是一男一女,兩人互相提醒對方,小聲點,小聲點。
那對男女猛然抬頭,恰好與等在樓梯口的這對男女眼神相對,四個人都嚇到了。往上走的那一對立刻低頭,往下看的這一對也隨即撇頭看著牆上的紅色燈泡,時間靜止在兩男兩女最靠近的空間磁場縫隙中,也許只是一到兩秒的尷尬,感覺卻是一年兩年那般冗長。
已經朝著三樓走去的老人低頭喊了一聲,「上來啊!」
靜止在時間縫隙的那對男女,像撳了自動回覆開關的機器人似的,立刻補上一句,「喔!」
老舊旅館,狹窄的磨石子樓梯,一對男女往上走,一對男女往下走,中間畫出一條無形的分隔島。
往下走的男女聽見往上走的男女小聲交談,「可以嗎?真的可以嗎?」「可以,老伯說,打地鋪不用錢,貼他一點水電費,隨意就好。」
一樓櫃臺還亮著燈,但是那位捲髮矮胖的女服務生並不在,住宿登記簿攤開在櫃臺內側的桌上,藍黃筆身玉兔原子筆橫躺著,筆尖直指男女兩人的姓名,猛一看,尖刀利刃的錯覺,還閃著血光。
男子在那櫃臺前方杵了幾秒鐘,不知為何,拿起住宿登記簿,用力捲起來,塞進褲子後方口袋。
「你幹嘛?」女子愣了一下,雙眼直直看著男子的舉動。
「沒幹嘛,刺眼而已。」男子又將後方口袋的住宿登記簿抽出來,這次是雙手用力,將那本子扭成麻花狀。
旅館大門敞著,外頭的鐵門拉到一半,約莫腰部的高度。兩人一前一後半蹲閃過鐵門縫,外頭的空氣沁涼,男子女子沒有牽手,仍舊一前一後,走進旅館旁邊的巷弄,拐彎,經過打烊的騎樓店家,男子將麻花狀的住宿登記簿丟進街邊的垃圾桶,接著經過一處閃著黃燈的十字路口,頂多再往前走五十步,就會陷沒一片鵝黃色的夜市燈泡海。也許兩人這般走著走著,就能走入時空異境的空隙夾層,人生重新洗牌,盡如人意那樣,不必委曲求全。
那鵝黃色燈泡海越來越近,他彷彿看見浪頭湧上來,滅過他的頭頂,他返身牽女子的手,卻撲空,除了炙熱燙手的燈泡之外,還有留在旅館房間那個……那個……那個發出嘶嘶機械聲的熱水壺……
砰,一聲,接著是重物在樓地板滑行的沈重擦地聲,那重物彷彿砸在男子腦門,倉皇甦醒,完全不知道視覺暫留的殘影究竟是記憶復刻,或僅僅是一場睡在老舊旅館老舊床鋪悶出一身汗濕的夢境而已。
他挪動脖子,就著窗外的光線,總算看到梳妝台前,女子坐在軟墊凳子上,蹺腿,正在低頭吃麵。免洗碗,免洗筷,免洗湯匙,以及紅白條紋塑膠袋。熱湯霧氣,糖醋酸味混雜某種海鮮的腥味,以及類似九層塔與香菜的辛香味,疑似魷魚羹花枝羹,羹湯黏稠的澱粉成分,讓他想起嘔吐物,而且還是重新加熱的嘔吐物。
他們被困住了,猶如死去的幽魂,無法走過奈何橋……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