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稻埕落日》(十五)蠻幹

2017/04/11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李振源對楊盛同志這麼大膽講話嘖嘖稱奇,心想今天算是遇到鐵釘了。

 

他按捺著性子心平氣和道:「小老弟,我覺得柯吉副隊長的話你最好聽聽,年輕人講話別這麼衝。我們在官場上久了,也許講話有一種套路,但並非沒有誠意。比如你說話前喊了聲『毛主席萬歲』,難道不是一種時尚官腔?喊萬歲的人比較忠誠嗎?我們這一代人,講話通常比較害羞,不會那麼直接,我們也敬愛主席,但我們不會這麼喊,能這麼肉麻講話的我們這一代人,應該是很奇特的。同時我也會習慣保留面子給對方,否則就感到有點放肆。這並不表示我們就是打官腔。我們的官腔就算是有,也是循著一種真誠的實事求是的態度說的。」

 

楊盛怒視李振源,「竟然說是官腔!」他轉頭向大家道:「各位同志」,他環顧了一圈,「毛主席要我們做的事,就是一心一意為反攻大陸做準備,現下這個公安局偵查科長,承國家恩澤,竟然不顧全大局,把公安資源放在處理他自家的問題,我懇請大家把這事想透徹想明白了,咱都做個明白人好不好?淡水河命案,國特胡雪案,都不是目前的工作重點,我們的工作重點是配合國情局監視反動言論,統整反攻大陸的思想。這才是我們的工作。」楊盛回頭,用凌厲的眼神看著李振源和柯吉,「而他們兩人要我們把工作力量放在重新調查胡雪案,以及一個小命案,這是別有居心吧!」他一集手插在褲腰,一隻手比手畫腳。

 

李振源掃了一遍現場。偵查科在二樓,石泥的樓梯和扶手。窗戶是木頭的,陽光明媚,他突然有種怪異的感覺,心想自己為何在此受這種氣?如果可以他寧願到台東一帶找個破屋,安享生活,出門是海,背面是山,智者仁者一次做了。這個空想很快被眼前的現實打破。

 

他意識到楊盛現在正在對他興起新一波鬥爭,年輕人受到風氣的號召,變得熱血沸騰。距楊盛最近的是王朝宇,38歲,遼寧人,是東北大學肆業的;站他隔壁的是謝民泰,43歲,彰化員林人,家裡原先開雜貨舖,現在父母在國營鐵工廠上班;謝民泰隔壁是陳衛紅,台北人,25歲,人民警察學校第一期畢業的;陳衛紅隔壁是黃明我,宜蘭人,35歲,老家是佃戶;還有許多人都是從東北來到台灣的。李振源穾然覺得他們都很可悲可憐,他們根本對偵查工作沒有興趣,只是為了蠅頭小利才加入人民警察的工作。他們對正義,對受害人,對社會的不公平一點也不在乎。他們唯一在乎的只有自己能不能吃飽,有沒有機會掌握權力。他們都來自中下階級,一有機會就想往上爬。看著他們一個個人眼神專注,似乎都被楊盛迷人的北方口音迷惑了,像中了邪一樣,眼神全是血腥的。他們全都是野生的狗,看到肉就露出了牙齒。大家穿著制服,白色長服和黑色長褲,衣服上斜過胸前的是皮製的肩帶,腰際掛著第一代紅星手槍。他喜歡這套制服的設計,但想起日本時代人家日本人做得更美觀。他想畢竟中國人做得就是比不上日本人的,光是喊那些偉大的勵志的口號掩蓋不住世間的事實。

 

「李隊長曾經說過,他一生都在為人民服務,請問是哪個人民?中國大陸附匪的那些人民還是東北為偽政府工作的人民?我看我們應該把他扣押起來好好偵訊清楚。」

 

他才回來幾天,就有小年輕對他指手畫腳,他當然很難想像,當年他可比這些人厲害多了。可有什麼辦法?現在的小年輕會的語言,他不會,他幾乎跟不上小年輕的雄辯。他站在這二十多個人面前,幻想自己是一個過氣的明星,神探之名早不能給他帶來各種好處,只不過是一種負擔,好像脖子上掛著一個可以嘲笑和輕視的木牌子。他感覺到自己如同一隻被咬傷的老獅子,還來不及舔自己的傷口,就被青壯的年輕獅子一腳死死踩趴在地上,年輕獅子大吼,向世界宣稱自己的王位。李振源感到自己的衰老,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年輕獅子的精神再去一而再的打仗。但是他也沒這種快就打算屈服。他才從死牢裡出來,還有妻小要救。

 

凌亂的人心,李振源在楊盛滔滔不絕說那些政治用語時,穿梭在隊員當中,用自己的眼神認真的跟他們一個個對看,他想搞清楚現在的人都在想什麼?難道他們眼中只有自己的公義是公義,一切不合時代的都該被切斷、碾碎、遺棄、焚燒?他走回楊盛面前,楊盛還在口沫橫飛講他對主席的情感,講反攻大陸如何能解救大陸同胞。冷不及防,李振源揮手迅雷不及掩耳直接用手刀劈中了楊盛的咽喉。楊盛立即蹲下雙手按住脖子,發出嗚咽聲。李振源順勢再補了一腳,正中楊盛的太陽穴,只見楊盛立馬翻身倒在地上,昏死過去。李振源又上前,用他的皮鞋鞋尖猛踹了十幾下楊盛的肚子、頭部、和胸部。「愛人民,」腳起腳落,一面踹他一面自言自語「愛主席」、「愛你老母」、「愛社會主義」、「愛反攻大陸」、「愛階級鬥爭」、最後一腳特別用力,「就是不愛偵緝隊」。

 

大家看得木瞪口呆。

 

李振源理了理衣服,拍拍灰塵,看著大家良久,然而緩緩道:「我通常會給別人留情面,但若遇到不知好歹的傢伙,也不會客氣。」他再次走向一個個人身邊,用和靄的眼神跟每一個人目光交流。「我是大稻埕公安局偵查科科長兼偵緝隊隊長,這是國家賦予我的職位。我有權有責指揮各位調查的方向,在法律上如此,在政治上如此,在現實世界亦如此。我們為人民服務,不是口號,若是有人膽敢挑戰公權力,跟我玩政治,玩人脈,玩陰謀,我可以跟大家說,我現地就執法,以反革命罪嫌疑逮捕。」李振源用腳撥開楊盛扶在頸子上的手,一腳踩在他臉脥上。「柯吉!」

 

「在!」柯吉立正警視。

 

「把這個傢伙拉進地牢關起來。打份報告向上匯報情況,並且對此人煽動群眾的動機立案展開調查!」李振源道。

 

柯吉立即命令幾個偵查員把楊盛扣押起來關進大牢。

 

所有人噤若寒蟬。

 

「謝民泰!」李振源的聲音有點沙啞。

 

「在。」

 

謝民泰走出來。李振源走近,細細的看著謝民泰的上上下下。幫他理了理衣服。「你一直以來都是把本單位大大小小的事向國情局報告的人。」

 

「我沒有。」謝民泰大驚失色。

 

「沒有關係,承認吧,我在國情局上下都有朋友友。他們把你的一切行動都告訴我了。」

 

謝民泰露出不可致信的表情。

 

「沒有關係,該報什麼就報,這裡沒有秘密。」

 

李振源燃起一根菸,「現在大家都去做事,按照我說的方向。不准再有懷疑。我這裡清楚的跟大家講,外面那套政治術語在這裡不管用,我們是專業組織,以專業報國,政治有黨委來指導,個別人士再給我提那些打倒誰的口號,我就讓誰死得難看。不用考驗我,我一定做到。」然後他吐了一口煙,好像這口煙是口惡氣,終於逼出來了。

 

把接下來的工作交給柯吉,李振源趁大家忙時溜出了公安局。除了偶爾的群聚大會,台北的街頭日益瀟索,基本上已經沒有什麼個人活動、商業活動。走在路上的人,大都是去辦公,要不就是去辦事的,沒有人在路上閒逛。李振源一路走到鐵道部,會客室裡的鐵道警察已經換成了武警部隊,整個氣氛變得嚴肅了。他說明了自己的身份,警衛就讓他自己進去了。

 

事前李振源已打過招呼,所以他這麼順利就進來了。幾年來,他原先認識的部長下台了,他的秘書也跟著一起走,但是李振源的其他朋友卻上了台。現在當部長秘書的是他十多年前在交通部結識的好兄弟曾大奇,他們喝過不知多少次酒。

 

他按約定走到秘書室,見曾大奇早就在門口迎接。

 

「振源兄!」曾大奇一把握住李振源的手。「快請進!」

 

曾大奇泡了杯茶端來,一面說,「真是稀客,真是稀客。」

 

「大奇兄,實在很感謝你幫忙,真是麻煩你了。」

 

「哪的話」,曾大奇遞上一根菸,並幫忙點燃,「兄弟交待的事,我們做兄弟的一定盡其所能。」

 

兩人坐在沙發上,一面抽菸一面喝茶。上好的凍頂烏龍茶,國營南投茶廠,特貢級的,一般只有部長級以上才享受得到的配給。

 

「讓我來給兄弟報告一下,」曾大奇吸了口菸,「原先工務局主任委員王傳興已下放到151幹校勞動改造,工務局電務處書記吳檢文調到交通部鐵路司。」曾大奇小聲道,「現在電務處處長是我哥兒們,書記也是老相識。」

 

「原先那些職工有異動的嗎?」李振源問。

 

「除了一名被劃為右派份子,被送去改造外,還有一名跟著吳檢文一起去了鐵路司,其餘都還在原職位上。」

 

「誰和吳檢文去了鐵路司?」

 

「南區架空電纜組長傅侗。」

 

李振源想起來傅侗是那個嘴唇很厚,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傢伙。

 

 

譚端
譚端
大家叫我探長,我即不是真的警探,也不是私家偵探,只不過我在台北經營一家獨立書店「偵探書屋」,這間書店專賣偵探小說,座落在一個小巷子裡,亮著孤獨的燈。我生於嬉皮當道的年代,人生理想是一邊開書店,一邊寫小說,一邊喝著酒。我的黑狗,名叫阿嘉莎。我們每天睡在一起,行影不離,她是我的女兒。我是城市遊魂,經常在事件現場靜靜窺視世界的變化。我日益覺得自己孤單,我的時代已經逐漸崩塌,就像我的父母的時代一樣。我的身體也在崩潰,但我靈魂的意識卻日漸清晰。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當你看見自己逐漸死去,有過不曾有過,存在並不存在,意義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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