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川長老:「我丈人住在花蓮都知道噶哈巫,噶哈巫法術很強,他都很怕,山地部落你去問,他們都說Ka-bu。」 德興阿公:「山上的都這樣稱呼我們,不要說霧社那邊,過坑(仁愛鄉中正村,布農族部落)那邊也知道噶哈巫這個名,上70-80歲的人知道我們,年輕的就不知道,水社(邵族)那邊也知道,不過上70-80的才知道我們。」 清連阿公:「泰雅族問我是什麼名字,知道我姓潘都說:『是哈屋呢!』我去眉原、中原,清流的時候,他們都知道以前平地出草殺人頭祭祖,碰到我們這種『噶哈巫』的人比較粗勇,敢跟他們抵抗,對我們印象比較深。」 阿進:「仁愛鄉的萬豐、春陽、發祥、翠豐原住民部落那邊去,老一輩的都知道噶哈巫,他們說噶哈巫是會飛的人。」 首燦理事長:「賽德克的人都叫我們噶哈巫,噶哈巫就是會飛的人,因為會符法。」 住在仁愛鄉南豐村的賽德克族人:「我聽說過噶哈巫的巫術很強,聽說會飛,小孩子的心臟會被他吃掉,我們也是很怕他們的巫術。」 噶哈巫族(Kaxabu)稱巫術為Katuhu,Katuhu可以用來驅邪治病,也可以用來害人。像是止血咒、化骨咒(魚刺卡在喉嚨時,化掉魚刺的咒術)等治癒性巫術,在過去是許多噶哈巫族人普遍都會使用的,學習上沒有特別的限制,只要念對咒語、用對方法,就能成功使出,不過因應要治療的症狀不同,有些時候也需要搭配藥草使用。 害人的巫術也有很多種,像是迷惑女性使她們晚上主動來找施術者、使人脫盡頭髮、使人生病等等,甚至也能直接致人於死。在噶哈巫族中,最擅長使用這類害人巫術的,便是番婆鬼(daxedaxe)了。 現在的噶哈巫族人普遍認為番婆鬼是學了特殊巫術的人類,平常可能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同,但在晚上就會出去害人。有一說番婆鬼是有男有女,另一說則是只有女性。在眉溪兩岸的噶哈巫聚落中,有些人甚至還可以指認出哪些人的長輩就是番婆鬼。 不論是治癒用的巫術,還是害人的巫術,這些知識常常是在家族間傳承的,有時則是從其他長者那裡學習來的。不過,隨著時代變遷,現代醫學取代了過往的治療手段,而噶哈巫族也不再需要以巫術來對付外敵,願意學習這方面知識的噶哈巫族人便越來越少了,長輩更是告誡子孫千萬不要去學習害人的巫術,因為學了害人巫術的人往往下場淒慘、不得善終,而若是想要成為番婆鬼,那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就更大了。 要成為番婆鬼必須要發下毒誓,在孤、貧、夭之中選擇一個。「孤」就是一生孤苦無依;「貧」就是不能有積蓄,衣服也要剪破過再縫補才能穿,不可以穿完好的衣服;「夭」則是會無子無孫。發完這樣的毒誓之後,才會被傳授番婆鬼所會的巫術。 番婆鬼可以使用巫術與貓互換眼睛,而能在夜間視物,並因此會在夜中雙眼發光;只要將芭蕉葉插在腋下,就可以飛行(也有變成一團火焰後飛起,或是只要法力高強就可以直接飛行的說法);會對自己種的水果施法,如果有人偷摘水果,手就會黏在水果上,若沒有番婆鬼親自解咒,就永遠拿不下來。在一些故事中,番婆鬼會在夜晚變成三腳母豬,到別人家偷取食物;也有曾因別人不答應要求,而作法將刺竹林弄倒,使其無法回家的傳聞。 番婆鬼會吃小孩的心肝,只要把手放在小孩身上,就能取走心肝。如果婦女在坐月子的時候,這戶人家沒有煮麻油雞,番婆鬼晚上來造訪時,就會因為要求吃麻油雞不成,而吃掉這戶人家小孩的心肝。據說,噶哈巫的婦女之所以都將小孩抱在懷裡,而非背在背後,便是因為懼怕番婆鬼趁她們不注意時偷走小孩心肝,如果在小孩身上看到黑色的手印,就表示番婆鬼已經得手了。而番婆鬼也喜歡吃有腥味的食物,因此會用巫術,將噶哈巫人捕到的魚掉包成石頭,藉此偷魚吃。 不論是外族人,還是噶哈巫族人,都十分畏懼番婆鬼。在眉溪兩岸的噶哈巫聚落中,番婆鬼的故事是五、六十歲以上的人的童年記憶,或是曾經看過番婆鬼,或是曾被捉弄過,又或是曾有自己的兄弟姊妹被番婆鬼吃掉心肝。 一位住在愛蘭附近的阿伯曾提到他的親身經歷:「以前我跟我的朋友在田裡工作,休息時想摘樹上的柚子吃,結果我朋友的手黏在柚子上拿不開,後來出現一個老人說:『年輕人想吃柚子怎麼可以用偷的』,念了幾句咒語之後,手才可以拿開。」 牛眠教會的一位長老聽母親提過:「我媽媽生一個被吃掉,因為生的時候,我伯母不弄麻油雞給他吃,那天晚上我阿公睡在窗戶邊,睡的時候感覺屋頂有一陣風,我阿公起來打開門,看到一隻母豬,你要是把他趕開是三隻腳,要打他就會變原形,但那時我阿公看一看想說那不是我家的豬,就繼續睡。後來,我爸去報警察,來的時候,報警也沒用,他們不相信有這種事情,本來說要剖開,但我媽說孩子還小不要剖腹了,還被甩巴掌說亂說話,他們不相信。」 守城的德興阿公提起兒時的記憶:「當時似懂非懂,那個(番婆鬼)看不到,只有風而已。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我繼父去捕山禽,有一個番婆鬼要白吃白喝,我繼父不給她,跟她互搶,後來那個番婆鬼說:『好,不讓我拿日後就試試看!』,我繼父說:『好,沒關係你試試看』,回家後我母親說:『唉......你得罪到這個人了,今晚會來找你。』我那時候都跟父母睡在一起,那天晚上我母親要孩子睡中間,她知道番婆鬼會來吃小孩。我那時候感覺是睡一會之後,風就吹過來,然後有個東西飛下來,那時候我媽媽說:『阿姐,不要這樣子啦(噶哈巫語)』,我繼父說:『來啊!來啊!』,可是後來聽到笑聲就飛走了,我隱約有印象屋簷明明破一個洞,但早上起來又沒有了,我知道是這樣,我只是有稍微感覺到。我媽媽後來就跟我說庄裡誰不能得罪,男的也是一樣。學了這個以後都不太好、子孫以後也不好,死的時候也很難過,那個就是老天有在看。」 目前遷居春陽部落的金玉阿嬤曾親眼目睹番婆鬼出現在她面前:「我差不多七、八歲的時候,晚上庄裡就會有人說趕緊來追鬼,有的會變鬼,一些勇壯的青年拿槍要去阻擋,但是只要嗆明說:『你是什麼人,我知道啦』,她就無法變成,但讓她變成就無法阻擋她,她會一直飛上去。我們小時候很害怕,也不敢出來看,村庄的青年就一群出來追。小時候,農村的螢火蟲飛得四處都是,我們會把牠放在藥水罐裡面,有一次在豬圈裡,我看到一個光很亮,心裡想說要是抓到的話,我的是最大的,那時我真的看到了,我看到在變鬼的過程,在變的情形我實在無法怎麼形容,我嚇得都走不動,一直發抖,非常害怕恐怖,我用爬的。我舅舅告訴我,那團火就是那個人正在變鬼,後來舅舅就叫長工去拿槍來阻擋,可是她已經變成可以飛的形狀,沒有打到。」 雖然番婆鬼十分強大,但並不是沒有對抗的方法。聽說,把竹子削成箭,再泡過尿,當番婆鬼掀瓦進入房屋的時候,躲在一旁射他,造成的傷口便無法痊癒,會全身長蟲潰爛,並且一定要看到那副弓箭才能死去。也有人說,只要讓槍吸收三天三夜的日月精華,在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曬太陽,晚上沾點露水,這樣早晚三次之後,這把槍才能打得準番婆鬼,一樣躲在一旁射他,這樣造成的傷口就算表面好了,裡面也會持續潰爛,但在看到射中他的那把槍之前他都不會死,就算潰爛到只剩骨頭,也會痛苦地活著。 在一些故事中,番婆鬼從平常人類的形態轉換為番婆鬼,需要一定的過程與時間。根據一位牛眠耆老的說法,變成番婆鬼的時候,要先換成貓的眼睛,在米缸裡唸咒,米缸裡都是蛇,等到蛇爬滿全身之後,會變成一團火,就可以飛起來,出去外面找有腥味的東西吃,回來之後,再換回原本的眼睛。 在噶哈巫族中,有許多類似這樣的故事:丈夫得知妻子是番婆鬼,為了不讓她害人,便趁著妻子晚上換上貓眼睛出門後,將妻子的眼睛泡在鹽水裡,結果妻子回來要換回原本的眼睛時,才發現眼睛已經瞎了,從此便不能害人了。而根據上面引述的金玉阿嬤的童年經歷,在對方轉換成番婆鬼之前,就叫破對方的實際身分的話,就能阻礙對方變成番婆鬼。 也有些人說番婆鬼害怕權威,會畏懼日本警察帽子上的帽徽,因為那象徵著天皇的權威;而傳說中也曾有一位過去擔任清朝官員的長者,用普通的槍就打到了番婆鬼,那就是因為有權威加持。 在看了種種有關番婆鬼的資料之後,我們不免好奇,番婆鬼對於噶哈巫族人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呢?一方面畏懼著番婆鬼的作為,但另一方面番婆鬼的存在又能抵禦泰雅族與賽德克族的岀草,保護著他們,而漢人與他族部落對於他們的敬畏恐懼,同樣奠基於番婆鬼與那些害人的巫術上頭──這樣的情感大概是又愛又怕,又敬畏又驕傲吧。 隨著時光的流逝,這樣的情感還存在於噶哈巫族人心中嗎?關於番婆鬼的故事還留下了多少?現在還有族人在使用巫術嗎?實際造訪埔里,走入眉溪四庄,我們還能感受到番婆鬼留下的哪些痕跡?抱著這樣的期待,我們訂下了2016年12月12日的火車票。 備註(1):關於番婆鬼的傳說,不同人所說的不盡相同,不同部落流傳的版本也有所差異,但在此文中沒有特意區分普遍或罕見的說法,全數打散並列在文中。 備註(2):本文引用文字及主要參考為鄭怡婷於2009年發表的論文「論當代平埔族群主體性的構成:以埔里噶哈巫為例」,以及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的《唯妖論:臺灣神怪本事》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