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對你表達我的所有思緒,但我辦不到……」
年至暮晚,她才終於覺察自己的婚姻簡直是一場騙局。
45載歲月,她甚至渾然不覺地錯過了委屈的階段,徒餘悲哀。然而,即便是悲哀,她卻連淚水都無力一鼓作氣地痛快淌洩了。
時光在季節循環中堆構了現在,土崩瓦解不過眨眼之間。結婚週年派對前夕,遙寄而來的一封信,剪掉記憶生鏽的鎖鏈。沉寂的往事獲得氧氣灌注,剎時驚醒,塵霧四起。
遠在英格蘭之外,一次岩山失足的意外,戛然中斷丈夫初芽戀夢。那未完成的愛是刻骨的遺憾嗎?她相信是的。但,如果那同時也是一份未曾死去,纏綿依舊的情懷呢?
那亡故戀人的屍體,50年後,在溶解的冰川下重現天日。一縷芳魂從回憶裡偷渡,再度返回丈夫的身邊。眼看他回過頭頻頻顧盼,儘管她從惶惑到惶恐、忐忑到失重,無一刻平靜,卻絕不允許自己懦弱。她奮而起身,不為阻擋丈夫,只執意他的視線不能失去她。
她如何能夠對抗,甚或抹煞自己沒有參與,更不知悉全貌的記憶?唯有消極地不讓丈夫被洶湧反襲的過去滅頂,並且積極地教他意識她存在的此時此刻。
隨著丈夫愈發心不在焉地恍惚,偶然的躁鬱,她也逐步拼湊出他不管無意或有心掩藏的缺漏的片段。真相不堪挖掘,出土的,面目全非之外,最難堪的往往是無比真實的虛假深夾其中。於是,她脆弱的心便輕易地被惱怨給凌駕了。
婚姻不容許假設性問題,如同愛情難忍不誠實的對待。而今,她依賴半生的婚姻生活卻遭兩者挾持了。
她以為自己是成熟的,慷慨的,耐性的。但丈夫溯述的字句卻像是一柄嫉妒與猜忌的刃,反覆割劃得她內心汩汩滲血。他表露愈多,真心的純度便流失得愈多。她怎能不懷疑他所給予的一切僅僅是二分之一?她不介意填補他心上的空洞,但她又該怎麼確定自己不是替代品,或吞忍自己只是個相仿的影子?
丈夫情不自禁陷入過去的泥淖,幾乎是一廂情願地自圓其說,像一葉海上破洞的船舟,她多年磐石般的信任跟著慢慢沉淪了。他懷著秘密娶了她,便是對她的愛情撒下惡劣的謊。他利用她淡化往昔撫慰當下,他是一個真正自私的男人。縱然如此,她仍努力不恨,維持現況。不全然為了有失知識份子或社會階級的體面,只是漫長的年華光陰已被糟蹋,她怎忍心自己再去踐踏?
婚姻的本質,或者該說所隱喻的,是一種習慣,與愛情無關。丈夫重燃烈火的記憶,焚毀了他們長年相依相守的寧靜。當她認清他心底另有一扇隔閡她的門,習以為常的親密蕩然無存,而她淪為一個衰老且為情所困的女人。
悲傷的核心無有異同,但其樣貌,形形色色,很多。含蓄低調的髮妻,凱特,面對撞擊冰山危機的婚姻,始終沒有聲嘶力竭,嚎啕失控。她冷靜自恃,顫抖的狼狽遮藏在一貫的優雅之下。然而,人是感情動物,哪能在起伏的情緒左右之中無動於衷?
45週年慶派對前一晚,她堅強,卻更像是逞強地對丈夫表達了:我們要吃晚餐,然後上床睡覺,然後起床,試著重新開始。那是她對他既強悍又卑微的要求,亦是她不得不給自己的一次機會。她必然清楚,人生是紙張重複摺疊過的痕跡,無法回到煥然一新。倘若一生付諸的情意與心力,投向的只是虛空,較起一無所有,她又怎能不勉強退讓,不竭力護持那份僅剩的虛空?
在妻子沉默的幽怨,咬牙的壓抑中,丈夫心生愧疚,力圖從回憶裡抽身,並且試著修復婚姻的裂縫。可是,疙瘩一旦意識底墜地生根,凡事必將失落原始的純潔。他一句句溫柔的歉意,種種一如既往,甚至更加體貼的作為,在她眼裡悉數成了補償虧欠的心理作祟之舉。她徬徨在那是愛,抑或是討好而已?
慶宴上,丈夫聽來懇切樸實的致詞,感動了在場所有人,更惹出了不輕彈的男兒淚,但終究沒有感動她。她的猜疑焦慮地茁壯著,就像他逝去戀人橫亙與她之間愈長愈大的陰影。他最初的結婚誓言到如今的週年感言也許都不是一人份的,那一聲「我愛妳」也可能不是她專屬獨享的......丈夫在眾友面前完美做到「重新開始」四個字,但她卻徹底醒悟這不是自己想要的,因為從他的「若無其事」的態度中,她只感到這場婚姻是一輩子莫大的羞辱......
《45年》(45 Years)不必然是一段婚姻的輓歌,卻是一個女人無可訴說的哀傷。
他是愛她的,但牽起她的手的那一刻起已隱含了欺瞞成分。他是愛的,卻愛得有所避諱。好像地殼運動造成冰川分崩離析的位移,在暗處的終將顯露。當年奪去丈夫初戀女友的岩石裂縫,後來竟成了她愛情墜落的裂縫,他們之間的一道鴻溝。婚姻也許不需要愛情去保持恆溫,卻無論如何不能遺失信任的基礎。
在婚姻裡,她可以是個圓熟的女人,但,面對愛情,卻永遠是個玻璃心的女孩。
終幕,宴後的昏黯舞池裡,她克制住的泫然欲泣,不必一字一語,就道盡了不能扭轉過去、圓滿現在的無奈,以及,只能眼睜睜時光對著自己譏諷嘲笑而無能為力的不甘。
所有封面與圖片引用來源 :45yearsfilm.com Official Film Website
編輯:熊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