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開始,另一半的身體就有些不適,而我也莫名在過年時間頭痛、胸痛,這陣子趁有假期也大量休息,也把放很久的不舒服都一次檢查。
記得第某年交往的聖誕節,我們去東海敲鐘,再去逢甲夜市過夜,返家時男友說身體很不舒服,那時換我騎車載他,我的感覺也只是男友不舒服,我載他回家,然後我們各自分開,在電話裡安慰彼此。
如今在簡便的結婚儀式下,我們從情侶變成夫妻,跟以前生活差不多,恆常感受到的,是彼此下班後可以一直約會,所帶來穩定的安全感。
人們在談夫妻話題不外乎都會談到相守到老、百年好合等等希望彼此可以走一輩子的盼望,其實我是沒有想這麼多的,現在結婚還沒一年,哪會去想三十年以後的事情?天長地久嗎?別傻了,現在的變數太多,要到那種境界根本不可能。
但我心裡隱約知道,我可能是假裝豁達─假裝自己不在乎,或是很有想法,不願自己與世人一樣落入俗套,覺得那些陪伴都是癡心妄想。
真正來到危急的時刻,還是會擔心,比如遇到爭執、病痛,免不了往壞處想,這個事件是否是關係的終點,我真的應驗我自己所說的,關係中不可能有天長地久這句話。
又或者是,人們在討論退休、長照、資產配置,我也懵懂地吸收相關知識,覺得拉長時間來看婚姻關係,如果到臨終前幾年都要臥床,那兩人能綁住彼此的就剩下兩具生病的軀體,散發令人厭煩想逃的老人味,以及對人生的遺憾、寂寥與無奈。
「進入關係是為了實踐愛,不是為了實踐預言。」
之前剛結婚兩個多月,就因為小事跟老公吵架,我心底層是抱持著"反正不會長久"、"我不讓自己變成沒有選擇的女人"的觀念去吵架,我察覺我說出來的句子是:「我也沒有一定要待在這」、「我可以離開」、「我不想在這裡」,背後傳達出來的是,我不願像我的原生家庭一樣,看到破敗的婚姻卻不願結束,我是有力量的女性,我是有選擇與自主的人,我可以主導關係的存亡,我不會委屈自己。
這些從原生家庭就帶著的恐懼,其實是害怕分開或再次受傷,所以武裝起來的面具,讓別人覺得我很好、很強,其實內在並沒有真的好起來,這些武裝也映照出內心的預言─關係到最後一定都是破敗、不堪,是我先創造它,然後再去實現它。
那次吵架完,我發現在關係裡,對老公不公平的是,我們不是彼此的敵人,我們在對抗的是以前那些原生家庭隱藏在新家角落的各種魔咒,等待時機跑出來讓預言成真。
但,我結婚不是為了這些,吵架完之後,我對自己說,我回應了另一半的邀請,答應進入關係,是要實踐愛,而不是原生家庭中,那些沒有復原的人,所說出的哀傷的話語。
但愛要怎麼實踐呢?最近身體的病痛,讓我們用另一個角度來思考實踐愛的方法。
昨天晚餐後老公身體開始不舒服,腹瀉幾次後,他突然衝到廁所嘔吐,這讓我腦筋一片空白,想著該做什麼讓他舒服一點,後來受不了了,我們半夜去掛急診。
以前好像能夠輕易從嘴巴說出愛:我愛你、我陪你、你需要幫忙時叫我,直到昨天出門去醫院時,都還覺得自己很像陪男友或是有去看醫生一樣,但開始騎車時,寒風像是炊煙一樣,一絲一縷從安全帽滲入耳朵、腦後、四肢,經過無數個閃黃燈,我才漸漸意識到,這好像不是簡單陪人看醫生,好像要照看更多的彼此,我們才有辦法存活。
等待檢傷分類時,我看老公頻繁變換坐姿來抵禦疼痛,坐在一旁的我卻很茫然,不知道可以為疼痛的他做什麼,當掛號時被詢問是否把我列入緊急聯絡人,我連答兩次好,那兩個好,似乎一個是回答對方,另一個是回答自己:「好,現在我是你的緊急聯絡人,我要照看你,並對你負責。」
凌晨兩點,我們到留觀區休息,寧靜的空間裡大家細碎低語,我在老公旁邊跟他聊天,想緩解他的心情,我問他,我剛才有個心得,你不知道是否也有這個心得,就是幸好有結婚。
老公說對,以前都是媽媽或弟弟載他去。
我跟他說,現在我才真實感覺到跟你結婚了。
等待看診時我前方有一排備用病床,我看著病床下面那些用來調整病床高度的轉軸、輪軸,聯想到長照、重症裡的照顧者或被照顧者,以及一旁隨侍在側的那些留觀區的人們,我心想:他們是否也跟我一樣,在這時候體會到結婚的意義,以及未預料但必然發生的,走入關係後出現的脆弱。
老實說,我第一次看老公狂吐,把吃的東西都吐出來,看到食物的形狀,空氣中瀰漫酸味、苦味,我感到窘迫與茫然─這是一個人病弱與不堪的時候,如果是非親非故,可能會跑開遠離嘔吐物,但我讓自己留下來清潔馬桶與地板。
我扶著老公進急診,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是那麼脆弱,即使又高又壯,卻也有這麼脆弱的時候,我感覺到身體像是本能般地鎮定、冷靜地聊天說笑,以及返家後睡得斷斷續續,只為了起來看他還有沒有上吐下瀉。
沒有想太多就幫忙,現在回想,第一個念頭是:
啊,這是我的老公,他現在如此難受,我想要守護他,我想要照顧他,讓他好過一點。
看到老公全身無力地接受我的照顧時,我就在想如果換成是我被照顧,我可以自在地接受自己就是病弱,需要他人幫忙嗎,想想真的很難。
但我會不會也有那樣的時刻?比如孕產的時候、生病的時候,甚至是需要長照的時候,這些遙遠的未來從不去想,也不敢想,即使我不願意自己的羞赧與難堪被看見,但我必定有需要他人攙扶的時候。
至此,我看見另一種實踐愛的方式:擁抱、接納彼此的坦裸。
一直以來我以為愛情或婚姻只能存在「從此過著幸福、美滿、快樂的日子」,卻沒有人告訴結婚後的人們,當對方嘔吐或半夜掛急診時,身為她的伴侶,我們要怎麼長出不同於「幸福快樂的日子」劇本下,另一種不是100%美滿但真實的面貌,來幫助彼此度過這段時間。
但我想,在留觀區還跟老公談笑風生的我,應該已經長出不像原生家庭的臉龐,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實驗、印證愛,而那股願意實踐的動力,也來自我的老公。
啊,這就是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