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的社會福利制度如果是為了分配正義的合理秩序而生,那麼,在僵硬固化(美其名是標準作業程序)的官僚機構運作之下,其本質精神與意義所蘊含的良善與關懷是否蕩然無存?
政策不是為一個人考量,制度當然也非為一個人服務,最大約值的公平便是一切的基礎。
有比例原則的公平,自然不會盡如人意。凡法令規定的條文或許像頂住屋梁的柱,不能隨意更動,大架構底下的人卻是流動的,百百款的。每個不同的狀況,各有不同的需求,可以理解執行制度的單位績效有限,但卻怎麼能擱置同理心,沒有一絲彈性?如果「幫助」是宗旨,不懂得一點柔軟的藝術,缺乏微量溫柔的心情,甚至意圖便宜地照章行事,任何協助的「辦法」都會適得其反,成為負擔,成為磨難,踐踏並剝奪一個人的尊嚴。
「人失去尊嚴,就什麼都沒有了。」主角丹尼爾.布萊克如是慨歎。
職業介紹所是一處令人窒息的所在。
年近六十的鰥夫布萊克,是個木匠師傅,因為突發的心臟問題,失了業。長期沒有收入,生活仍得繼續,申請救濟金的補助是必然的選擇。進入那樣皆陷在生命困窘中的人們之中,即便他擁一身專業技藝,亦不得不頹喪承認自己的人生此際的灰階色調。在窒息的場所,面對機械式漠然的官員臉孔,沒有陽光的絕望,就隱隱逸散起腐壞的惡氣。偶然一個諮詢人員善意的簡單問候,姑且不論真心多少,或實質幫忙多少,都可以無比溫馨,都像是天大的恩惠了。
然而,事情總是一體兩面的。體制的冷涼,就是那些握有審查稽核權力的人的冷涼嗎?我寧願相信,在不同的立場,就有不同的對立面。一邊是克守職責規範,一邊捍爭身家權益,就像《為愛朗讀》(The Reader)裡的漢娜,真的不懂自己的盡忠職守究竟何錯之有;一如那些被她斷送生命的冤魂也不懂她何以那樣殘酷堅決將他們屠殺殆盡?一張諮詢桌的兩端,都沒有存心要彼此刁難。然而,這個社會遵循的生存法則,或稱為遊戲規則,卻逼著他們握持各自的盾,相互為難。他們只要讓步,哪怕只一點點,也就是沒有為政府的把關;就是自願從懸崖一躍而下。
布萊克可以雕琢創作美麗的木工藝品,對於電腦卻一竅不通。在一切補助申請的作業都必須在官方網路上完成登錄的狀況下,他簡直束手無策。當然,時間不容許他擺爛,日子裡的種種必須都在催逼著。硬著頭皮,他一次次嘗試,失敗,修正調整,再嘗試,然後卻是不斷的挫折。過程曲折倒也罷了,畢竟還會有個預期的結尾。可是,布萊克所有反覆的努力,卻都是徒勞無功。
這個他曾經在裡面奮鬥,建立自信,安穩生活的社會,幾乎是在冷言酸語嘲弄他了。他寄予厚望的社會福利制度像是一面密不透風的銅牆鐵壁,無論如何都不得其門而入。他想要的不過是基本生存權利的一點協助,卻被各式各樣想得到、想不到的條件阻礙,甚至拒絕。倘若基本正義也是有配額的,那麼為何他分毫皆無?即便有,又是如何被消耗掉的?
那些緩不濟急,讓人疲於奔命的行政程序,許多邏輯荒謬到根本可笑的要求,套用到布萊克的現實境況就成了可悲。某些時候,更讓他在政府福利機構與求職單位之間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肉身賴以糧食,生命仰以尊嚴。為了前者的無以為繼,他卻連後者也慘賠進去。
沒了尊嚴,他就一無所有,還有何懼有何忌?
於是他一路的迷惘、沮喪、忿慨、不甘,終於從積極的順應改變,轉為消極的洩憤反擊。即使他選擇的方法真的只是小老百姓式的,簡易到可謂粗糙,且其效益就像投擲一枚卵石到大海裡。但,他至少大聲表達出了那些啞巴吃了一大堆黃蓮所帶給他的滿肚子憋屈。
絕境像是一間慢慢耗空氧氣的閉鎖密室,不會瞬間奪命,而是將人凌遲至死。絕境也不會是突如其來,而是讓人一步一步繞圈子,一次一次撞得頭破血流,直到精疲力盡,直到衰竭。
布萊克其實不是個膽怯的人,而且還是個溫暖的人。他自己是泥菩薩,但遇見帶著兩個孩子的單親媽媽凱蒂,對於他們貧窮匱乏的處境,卻無法袖手旁觀。他當然無法金援,但在尚有可為的能力範疇內,他絲毫不會吝嗇。說是惻隱之心也好,同病相憐也罷,在他前後失據的生活中,如果扶持別人也是一種依憑,那麼他就還不至於會沉淪得太急太快。
凱蒂面臨的問題,與布萊克或許不盡然相同,但他們都在為生存的繼續尋求出路,不同的門道有不同高低的檻。他們終必自己去闖去跨,然而有人陪著到底可以相互借點力氣與提醒——一個人時迷失,兩個人就多少減少或避免仆街皮肉傷的機率。在痛苦裡的人,就會有痛苦的磨擦,但至少有人看見你對生活的賣力,對命運的掙扎。他們愈漸愈深的牽繫,已非淺層的感謝二字堪以承載。他們給予彼此的「幫助」是黯淡心靈的角落裡,一蕊微燙燭火,照不滿一室光亮,卻暈暖漆黑裡的淒涼。
失業的木匠,饑餓的母親,他們都是一個程度上無助的人。無助,是一種無底的孤獨。持續下去,慢慢就會演變成自我的毀滅。或多或少,或深或淺。社會也許虛偽寡薄,幸而人與人之間還有彼此取暖的本能。憑著這麼點小幸運,對於政府總是可望不可及的援濟承諾灰心之餘,失望的人也許就不會僅剩下絕望一途了。
布萊克與凱蒂一家人。
布萊克一角,如果是對於現代政府肥碩魯鈍體制的控訴,那當然也就是一個啟示。對於布萊克或某些人來說,正義總是來得太晚,但遲到還是強過等不到。制度不會殺人,真正會害命的,是眼見公平公義被輕蔑、被扭曲、被壓抑,卻選擇沉默以對,噤聲不語。
《我是布萊克》(I, Daniel Blake)的鏡頭裡充盈了欲進還退的徬徨。那徬徨,是勞工階層的無奈,是窮者卑微的辛酸,是施與受之間拉扯的傲慢與偏見,是人性裡永遠無饜的需索……那徬徨,不只屬於布萊克的,也是屬於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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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熊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