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稻埕落日》(九)罪人

2016/11/12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牢房的日子又恢復到以往的單調,固定是每日刑訊,夾手,挑指甲,做飛機,坐老虎凳,經常被叫出去批鬥,做報告,做檢討,做思想檢查,三天兩頭被叫去上由軍隊或是黨的文宣組組成的學習班,學的是《大陸是我們的家鄉》、《原鄉人》、《反攻大陸理論》、《毛主席言行錄》等等課程。課程開始先是領讀、講解,再來把囚犯分為幾個小組進行討論。參加的人除了大稻埕公安局原幹部,也有地區糧食局的、地區軍隊的和來自大學的行政部門。由於他們公安局的大部份人被定為敵特、叛徒,可能面臨死刑或無期徒刑,李振源不太明白為什麼還要試圖改造他們的思想。他料想的沒有錯,隔了沒多久,他們就不再被叫去上這種學習班了。當時叫他們去是上頭領導權轉移後,一個臨時當權派在弄不清狀況下對他們劃分上的錯誤。

 

取消上學習班之後,刑訊的時間反而變長了,也變兇了,審訊的人從以前的同志,變成不認識的獄卒,將他們各個都打得體無完膚,奄奄一息。拷問者發明了一種極為惡毒的刑訊手段用在呂明松身上。以一根鐵絲,硬生生穿過呂明松的兩只大拇指,把他掛在高處,靠著拇指的肌肉承載一個人的體重。他被全身脫光,先是水澆,再用電擊。電流穿過人體,在體內燒灼每一個器官。呂明松馬上就昏死過去。他們又用水把他澆醒。這些審訊者成了他們的上帝,能決定他們今天過得好,還是痛苦。這些上帝們即不弄死他們,也不讓他們好過。他們要的其實也不多,就是反黨反革命集團的具體事實。可是呂明松就是一字不吐。讓這批「前公安」大感失望的是,分局書記處的尤基悟同志熬不住刑訊,承認自己參加了市委反黨集團,並且供出了包括呂明松在內的所有人。呂明松晚上獨自把李振源叫到跟前暗示道,尤基悟根本是瞎編的,他跟這宗案件一點關係都沒有,完全是挺不住嚴厲的逼供,自編的一套故事。

 

每天仍然是窗縫的陽光開啟了他們的一天,又是那道希望之光消失,結束他們的一天。他們被換到另一個黑牢,這個黑牢的燈也只有晚上才亮,一共四個小時,晚上十點就熄燈。還好看守他們的還是以前的舊同志,還是給他們偷偷開燈。囚犯們很珍惜這四個小時,因為沒有開燈的時候即使白天他們也是在黑燈瞎火之中,除了出去提審挨鬥見到光,反而是晚飯到睡覺這段時間有足夠的光線能夠看清彼此的臉以及有機會閱讀,以便交流和動動腦子。白天他們在黑暗中像是蠕動的蟲子,彼此磨肩擦背,並不能做什麼,除了人被提審時開門看到一下子的光線,他們的世界是黑暗的。由於他們本來還有職務高低,在牢裡他們依然遵守職務分配的福利。呂明松因為是局長,所以有一個角落是給他的,周邊並沒有別人,離廁所也比較遠。他已經被拷打得不成人形。這是大家很自然的讓位,沒有人惡言相向搶好風水。其他資格比較老的幹部依位置好壞排序,一直排到廁所邊。關他們的黑牢原是一個文康室,據說這是對他們這些幹部特殊的待遇了。

 

文康室書架上有一些李振源原本從不會想去讀的書。這些都是中央政治部自已出版下發的書,包括有魯迅的短篇小說集《周樹人小說選》、《郭沫若文選》、《毛主席言行錄》、《茅盾自選集》、《馮友蘭自選選集》,原本還有《田漢文集》、《丁鈴文選》、《聶紺弩文選》、《馮雪峰文選》,但他們都因前幾年被打成右派或是叛徒,作品被評為毒草而下架焚燒了。能在架子上保留下來的,大都原是有著光榮革命資歷的知識份子,他們如不是過世,就是解放後出任各級黨政部門的領導,仍在職位上,或是生前贊揚過共產主義,發表過高歌馬列主義思想作品的文人。

 

李振源讀周樹人的小說讀得很是起勁,半個月就把他的全部作品都讀完了,他讀馮友蘭的哲學史專著,卻讀得頻頻打盹。他們還把以前壓在書報櫃最底下庫存的舊報紙拿出來一張張讀,一個字一個字仔細讀,連軍區政治部文工團春節話劇廣告文案他們也讀得津津有味,而且這些報紙都是二到三年前的舊報,刊的是過時的消息。但他們仔細讀還讀出了一些興味。比如建國十二年的一張《人民日報》發表的毛主席和世界友人站在國務院前搭建的梯台上,跟建國十三年國慶的另一張照片,他們怎麼看都是同一個年份同一個時間的拍的。來自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的胡主席連續兩年都來參加國慶,但是建國十三年國慶那張照片顯然是十二年國慶時拍的,因為胡主席得了癌症後,這一年瘦了十公斤,可是建國十三年這張還是十二年那時的樣子。

 

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上頭可能發現這群叛徒竟是漏網之魚,他們不應得到這麼「好」的待遇,於是他們被一輛軍卡載到了著名的三峽監獄。這在一座山麓上,巍峨的山嶺,一座白色的高牆的大監獄,建於一九五二年,一開始是關押肅反鎮反的政治犯,後來是重大刑案罪犯。這幾年人少,因為大部份人都被轉移到了四大離島監獄:綠島、澎湖、蘭嶼、琉球,他們併稱「南台群島監獄」。三峽監獄成了專門關死刑犯的監獄,人稱「匪徒的最後一站」,裡面死刑犯有刑事犯也有政治犯。王志航分析說,這樣混雜的關,不會讓國際人權組織找到缺口對共和國說三道四。李振源以前送了不少人進來。送進來三峽監獄另一個意思是,他們離死亡愈來愈近了。這裡的人犯不需要改造,他們是要被共和國清除掉的人。

 

在三峽監獄條件就沒原來那麼好了。這裡的獄卒他們不認識,對他們頗惡,三餐吃不飽,飲水很缺乏,更別說衛生條件了,他們的牢房裡還有黑呼呼臭氣沖天的排水溝,空間更為狹小,人數更多。他們睡覺時必須側躺,獄友必須一個個排整齊,頭腳交錯才能有足夠空間躺下。在這裡他們才知道,整個台北受到牽連的人有多少。這裡人滿為患,每天都排定一些人執行死刑,以讓牢房能夠被空出來。被移監的第二週某天早上,呂明松被叫出去。獄卒來叫他的時候,並不解釋也不回答他們質問這是要做什麼。這時大家都明白怎麼會事了。呂明松很淡定。他轉頭跟大家道:「各位,兄弟先走一步。你們若是任何一位有離開這裡的機會,一定要充實學問。我就是認識太少,才有了今天的下場。珍重了各位。」

 

呂松明淡淡的,沒有激動的態度,沒有哭泣,沒有喊冤,就這樣一去不回了。甚至沒有最後的一餐。他的長征經歷跟著他一起消失在槍下。

 

王志航擊牆,跺腳,罵娘,說這樣死去很不甘心。他是政治保衞科科長,理應是黨信任的人,但是形勢的發展也超出他的認識。沒有預警的槍決人犯,與謀殺有什麼差別,李振源想,以前他們把人犯送來三峽,今天輪到自己,根本是報應。他知道自己可笑又可悲,他知道真正的共產黨徒可不是這麼想的,他們不信輪迴,沒有因果報應的概念。

 

隔一天,書記處同志尤基悟被叫到。他站起來看了看大家,跟每個人的眼神交會一遍。然後整理了下衣服。他還是穿著那件毛裝。他把風紀扣扣上,非常莊嚴的,一句話也沒說的就出了獄門。連頭也沒回。仿佛是日常上班去一樣。他沒有跟大家說抱歉,他謊造了參加反黨集團的口供。其他人也沒有怪他,那刑訊整得人生不如死。

 

每天這個牢房裡就被叫出去一個人。這種處決排序方式給人的精神壓力非常大。人犯每天早上起來根本不知道今天午餐還吃不吃得到。

 

李振源倒是不甚擔心。一來他覺得自己本來就死了,他雖然是威名在外的神探,但實際上他能活到現在是因為自己做惡多端,害死不少人才做到的。他為了自己的生存而犧牲別人。現在就是他惡有惡報的時候。但他也覺得納悶,黃先念不是說要給他一次機會讓他去把握嗎?一天過一天,每天都有人被執行死刑,他逐漸理解,這可能只是黃先念無法兌現的願望。

 

局裡全組幹部都被處決,只剩王志航和李振源。這天早上輪到李振源被叫。他跟王志航握了握手,還開了玩笑說過幾天大家又團聚了。李振源早想好,輪到他走的時候,他一定要用最不在乎的方式面對。好像一次念公學校時全班由日本老師帶出去郊遊,好像去哪裡玩一下。別人走時若不是一心怨恨愛國成痴枉送了性命,就是一片咒罵。李振源心中倒是一片祥和。他要用輕鬆的方式對待別人加諸在他身上的愚昧。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合適的方式。

 

獄卒領他經過一個個牢房,他覺得自己的時間真的到了,可惜不能親眼見到仙仙長大成人。他們拐到一條長長的走廊,黑漆漆的,中間有一盞昏黃小燈泡微弱地指引著方向,出他意料之外的是,他被引到一個房間裡,而不是監獄外頭的刑場。房間裡頭坐了幾個穿毛裝的人,而不是荷槍實彈的武裝人員,有一個長桌,擺滿了一桌的文件。

 

「坐下。」一位臉上沒有表情的女性命令。

 

李政源認出在吳吉命案偵查會議上見過她。

 

「李振源,1920年生,逮捕前任台北市大稻埕公安局偵查科長。請確認身分。」

 

「是我。」

 

「1943年,你的愛人葉雲由胡雪介紹入黨,在他的領導下打入汪偽政府中央銀行,戰爭結束後又潛伏在聯合國駐南京辦公室。但是胡雪就在今年三月叛逃到大陸。胡雪是潛伏在我黨長達三十幾年的雙面間諜,由她介紹入黨的黨員,包括葉雲可能都與她潛伏為敵情蒐的勾當脫離不了干係,葉雲是她的下線,為她打下手,做掩護。」房間是沒有窗戶的,穿毛裝的幾個人在一盞昏黃的燈光下身影明亮。

 

李振源聽到這話,一下就明白,他們是想把葉雲的「歷史反革命」案子上升到「敵特」之罪。他想起來她的來歷了,就是偵察會議上那個對他咄咄逼人的後勤部的孫志芳。她怎麼成了審訊官?李振源不禁在腦裡試著做各種可能的想像。

 

「中央反攻大陸小組副組長黃先念同志指示,關於葉雲『敵特身份』或是『歷史反革命身份』的認定,葉雲與胡雪之間的真正關係,需要進一步理清。」孫志芳用手一比桌面上的資料,「你和葉雲各個時期的這些資料我們全都仔細研究過了,雖然呂明松參與反黨集團,雖然你的愛人葉雲身份模糊,但我們徹底清查你之後,認定你跟呂明松與葉雲的關係應該是表裡如一的。但是呂明松參與反黨反革命集團是確定的。葉雲嘛…」孫志芳依然穿得嚴嚴實實,風紀扣扣到最上一格,衣服筆挺,看上去表情一絲不苟,但李振源仍然想像她光衣服的樣子。「她與胡雪的牽連關係,到底是什麼?葉雲是否是胡雪埋藏在我黨的二號三號敵特潛伏?亦或是絲毫不知情的我黨優秀黨員,這需要進一步調查。但是你,黃先念同志指示,李振源的忠誠仍然必須在工作中接受考驗,你要被放到工作中去,繼續為人民服務,接受黨的考驗,偵破指定案件,我們知道鐵道部有一命案在你被逮捕前你正在調查中,你要繼續追查真相。你要配合台北局調查你愛人葉雲的身份。李振源,這也是考驗你的時刻,在重大是非問題上,你要鐵面無私,對自己的愛人也是一樣,你要堅定地維護我黨的最高利益,做一個忠誠的黨員。若是你的愛人真是敵特,你必須大義滅親,若不是,你也必須找到證明。」

 

李振源心想,敵特或是歷史反革命罪,都是一死。歷史反革命是已經清清楚楚知道你的過去一舉一動所有的活動,敵特罪,則是要進一步查找敵人情蒐手段、途徑、接頭點。他心想這一刻終於來了。死不成了。

 

 

譚端
譚端
大家叫我探長,我即不是真的警探,也不是私家偵探,只不過我在台北經營一家獨立書店「偵探書屋」,這間書店專賣偵探小說,座落在一個小巷子裡,亮著孤獨的燈。我生於嬉皮當道的年代,人生理想是一邊開書店,一邊寫小說,一邊喝著酒。我的黑狗,名叫阿嘉莎。我們每天睡在一起,行影不離,她是我的女兒。我是城市遊魂,經常在事件現場靜靜窺視世界的變化。我日益覺得自己孤單,我的時代已經逐漸崩塌,就像我的父母的時代一樣。我的身體也在崩潰,但我靈魂的意識卻日漸清晰。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當你看見自己逐漸死去,有過不曾有過,存在並不存在,意義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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