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之前有人動過這張桌子嗎?」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搖頭。 桌下層最大的抽屜內,有三大包紙袋,紙袋裡面有一堆看起來像是紙片的東西。李振源把紙袋一一拿出來,比他想像的還要重,沉甸甸的,他把紙袋內的東西全部倒在桌上,先發出重物撞擊桌面聲,然後豁一響,他心頭咯登一下,大家也驚呆了,是金磚。李振源用手撥撥,除了人民幣外,是一大堆花花綠綠大大小小的糧票、貨品供應票,有雞蛋票、通用副食品票、布票、自行車票、油票、煤票等各種票。全是不用指定便可以兌換的票證。有首都發行的、也有全國發行的票證,這些票證之多簡直可以兌換出一個百貨公司來。大家赫然見到面額有幾百斤、幾千斤的軍用糧票,李振源心想這數額完全可以養活一個師級部隊。但最厲害的要屬於二塊手掌大小厚度的金磚。大家很多年沒有見過黄金,更別說這麼大塊!這就像盗墓賊進了法老的墓室看到黃金打造的棺槨一樣,既驚嘆,又害怕。因為大家早被「走資派」幾個字弄得在心頭上有陰影,還有什麼比抱著黃金更有走資派的形象呢? 大伙圍一圈,看著這些東西發呆好一陣子。李振源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堆在一起。1958年破獲有史以來最大犯罪團伙那次也沒有這麼多錢。 「書記,麻煩你留下四位同志,數數看,清點一下這些證物。其他人散去吧。」李振源看了一眼書記,又看了一眼公安值班主任王傳興。他看到王傳興兩眼直勾勾盯著那兩塊黃金,兩眼放光,他似乎還聽見王傳興吞口水的聲音。李振源怕他動什麼歪腦筋,讓他去維持辦公室人的秩序,順便把風,如果有其他單位的人造訪本處,請他擋在外面。 包括李振源、吳檢文加上四名電務處職員一共六人,總共花了一小時才仔細清點出來。不算金磚的話,票卷和鈔票市值高達九萬八千三百元,那些金磚也不知道值多少。總之比李振源猜想的要多很多。 這很不正常。哪裡這麼多錢?每一個人都是一臉疑惑。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照李振源從警二十年的經驗判斷,這絶不是什麼乾淨的東西。 「書記,你們正處級幹部一個月工資多少?」李振源正眼都沒瞧書記一眼。 「180元左右。」 「這些錢至少是吳吉處長工資的五百倍。單位的奬金也沒這麼多吧?難道是你們的工程款?」 「工程款會透過主計室,單位對單位撥領。而且會是現金不會是票卷。」吳檢文道。 「那就怪了。吳吉哪裡來這些錢呢?還有兩塊金磚。多少時日沒見過黃金,早就收兌國庫不許自由流通。」李振源轉頭,眼神往每一個人臉上掃。他的目光鋭利,如同利刃,每個人都自然避開,不敢直視。 李振源心想,還先進生產力單位,紅旗標桿?一個鐵路幹部有這麼多有來路不明的錢,做什麼?鬧人命,男人為權、為錢、或女人。吳吉是為哪樁? 他轉身向吳檢文道:「不可能是你們單位的獎卷吧?」李振源也知道不可能是:「書記能說明這是怎麼回事?」 吳檢文眼神堅定看著李振源,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說:「我不能。」「我也沒見過這麼多錢。這些軍用糧票是管制物品,我不清楚吳吉同志怎麼能夠有這些東西?但是我相信吳吉的品格,我跟他共事,他的品德操守一點問題都沒有。」 「吳書記,這些東西難道是憑空跑出來的?」 「自然不是憑空而來,但是也不見得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我想警察同志是不是實事求是查清楚再下定論。」吳檢文大膽的看著李振源的眼睛,李振源感到他的警察威信受到挑戰,但他提醒自己,千萬別得罪「黨的人」。他注意到吳檢文稱呼他用「警察同志」,分辨出書記剛開始還與自己稱兄道弟,一受到質疑馬上就拉開距離,防備起來。他不禁想,那這後頭還有多少防衛心態呢? 「我會的。」李振源看著吳書記道。 辦公室有著濃濃的菸味,遮掩了淡淡的檜木香氣。這一刻沒有任何聲響,沒有人敢動一下,深怕弄破了什麼一樣。1963年夏日的午後,台北很安靜,路上沒有幾輛汽車,沒有嘈嘈的人聲,連風聲也沒有,只是偶爾能聽到腳踏車按鈴的聲音,唯一持續的就是永不止歇的蟬鳴。 依照李振源經驗,人死了,又有來路不明的大量金錢,肯定不會是什麼善事。但他判斷書記自然是要維護單位利益和名譽,同時也要保護他自己的政治前途,絶不會輕易透露什麼。李振源沒有任何頭緒,他見這樣也不是辦法,於是決定轉個彎。 「辦公室的人聽著,我相信,你們肯定有人知道吳吉處長搞什麼名堂。今天吳吉命也丟了,我希望你們能夠協助公安調查,人命關天。現在我請你們一個個到那邊的小房間來,一個接著一個進來,協助我的調查。」 二十個人,他花了幾個小時,從書記到最小的雜役都接受了李振源的筆錄,一直搞到下午五點。李振源在日本警校學到的偵查第一步,是學著傾聽和溝通。從傾聽當中可以蒐集訊息,從溝通當中可以旁敲側擊,觀察細節。與二十多個人交談並不輕鬆,他感到非常疲倦,做筆錄是集中心力的工作,要問對關鍵問題必須鬥智鬥勇,進行質詢往往頭腦會過熱,精神會虛脫。但他喜歡這種老方法,從辛苦的訪問中獲得訊息,交叉比對,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但這次他並沒有獲得什麼線索。這個單位看上去真的就是一個值得黨中央稱讚的模範單位。每個人都精神抖擻,戰志高昂,一副隨時要投入全部精神,隨時準備在毛主席的號召下犧牲一切,包括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去搞建設的樣子。他們對吳吉和吳檢文的領導完全心悅誠服,沒有自己,只有公家利益。李振源心想,這吳吉究竟什麼樣的人,竟能把人心帶成這個樣子?個個成為毛主席優秀的鐵道戰士,工人的先鋒隊。如果他們全都是騙他的,那他們的演技也都太好了,全都可以當演員了。 最後一位也問完了,李振源看不到任何線索,他索性走到外面,燃起根菸。他故意露出自信滿滿、胸有成的表情,跟大家宣佈:「今天大家辛苦了。我收獲非常多,得到相當有用的線索,我相信吳吉的命案一定會水落石出的。好的,現在就請大家散去。」謊稱調查有進展將會讓犯罪者心虛,往往會導致犯罪者輕舉妄動,露出馬腳。果然他一講完下面突然噤若寒蟬。這個辦公室正面牆上掛著主席的油畫像,不是制式的那種,是一種少見的筆法。李振源隨口問了一下書記。書記說是吳吉處長親自畫的。他非常崇拜毛主席,休閒的時後就畫,畫了五年才畫出來。本來不敢掛出來的,怕畫的不好被人檢舉說褻瀆領袖,後來有一天部長知道他有這幅畫,還特別請他向所有人展示,並且頒給他獎金五百元,部長在一次會議中向主席報告這件事,據說主席聽了很高興,也頒了五百元獎金給部裡面。這之後這幅畫才算是得到了認可,處長才明著掛出來。 李振源突然想到什麼又叫了聲:「等等。」 所有人都回頭望著他。 「國家現在生產還在恢復中,我心知肚明大家其實過得很辛苦,每個人面黃肌瘦的。今天從吳吉抽屜發掘出這麼多錢,老實說,我有點想法。」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誰家沒有高堂老母?我知道你們大部份人都有家小,現在國家配給少,你們並不想他們營養不足,也不希望親人一套衣服穿好幾年買不起新的。吳吉這錢是証物,歸公家所有。但誰是公家?人民就是公家,你們就是公家。這些錢交回去,會去哪裡?還不是先到公安局待一陣子,然後交給市府。各位也不需我解釋,就知道中間將有多少入庫。我決定拿出一部份給各位家人補一補缺漏的生活用品。你們想舉發我的話我也無話可說,你們可以去舉報。但我們在場的每個人都是分到好處的,誰也逃不了制裁。」李振源道。 他們共同看著李振源,沒有人講話。這些人是國家最頂尖的工程戰士,但李振源知道他們一窮二白,他看出他們眼中充滿感激。他要再推一下。 「錢的總數都記下了,九萬八千三,我拿出六千元分給在場的每個人。」底下嘩一聲,李振源當作沒有事一樣繼續道:「你們不要一次兌換,分幾個月兌換,不要讓人起疑。我帶回去的總數將自動扣除分給各位的。」 李振源轉頭對著吳檢文道:「吳書記,物資缺乏嚴重,你的部下為國家為人民立下汗馬功勞,現在你只要不作聲便可以獎勵跟著你出身入死的部下。你知道國家目前給不了大家什麼,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也改善不了。」 吳檢文一句話也沒說。李振源知道吳檢文無法當眾拒絕他的提議。他當著大家的面,留下面值六千元左右的票證,交給書記,道:「至於如何分配,就由工務局主仼委員同志、吳書記、公安局值班主仼、你們自行決定。我希望你們每個人都領到一分。」 李振源拿起吳檢文桌上的電話,要總機轉到市府總機代號海淀,再轉大稻埕公安局代號稻香,找他的助手柯吉。 「柯吉,我是李振源,我在鐵道部,你開車過來載證物和接我。」 李振源回頭看了一眼整個辦公室,才注意到牆上掛著標語牌寫著:「建設大台灣,完成戰備運輸基礎。」「再戰600天,決戰全國最難路段。」 李振源知道他投了一個深水炸彈。能不能炸到潛水艇,就憑運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