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稻埕落日》(六):罪人

2016/09/05閱讀時間約 19 分鐘
他穿上那件白色襯衫扣起鈕釦時,窗外已經泛白。看了一眼手錶,早上五點五十分。最好是在街上人還不多時離開這裡。她看了他一眼,又把頭埋到枕頭裡,枕頭盡是她自己和李振源的味道。李振源看得出她喜歡聞那些味道,這樣讓她心安。他也還陷在昨晚的溫柔鄉~~~她身體的曲線讓他悸動,胸口像被一道道電流不停竄過,她雙手摟著他的頸子,兩眼直直勾勾說不出是深情還是要望穿他,光是那眼神已讓他們一起通達了遠古的生命神祕源頭獲得了無上的滿足。李振源貪戀她的體溫,又爬到她的床上,像一隻狗一樣把臉塞進她的脖子吸允她的氣味,本想輕輕吻了一口就好,禁不住一路下滑,嘴唇通過鎖骨,到達雙峰之間,這讓他全身酥爽。與其說是他親她,不如說她的身體像上帝的手一樣愛撫著他的靈魂。這個無神的國度,他無限悔意又遍體鱗傷的靈魂,她就是他的上帝。昨晚他使勁操弄她,而現在他變得無限溫柔。
 
街上空盪盪毫無一人,樹上有一些麻雀的笑聲。李振源身型挺拔,卻警覺地一邊走一邊張望,好像做賊一樣。他不希望被人看見。李振源必須趁早離開,以免撞見熟人。這不是他唯一不光彩的事,但這不僅事關他自己,同時事關他的妻女,也事關陳淑惠。一大早的街上有一種蒼白的光線,有點濕漉漉地涼爽。水溝是黑色的,街角垃圾堆積,這城區了無生氣,其實是還沒睡醒。他過了馬路,來到圓環小吃食堂,再次真切感到過去的大稻埕已不存在。圓環裡面黑鴉鴉的,沒營業,那些木製攤位上可以看出許多店家已經不做了,攤主用油布把攤位包起來,而油布上已沾滿了灰塵,厚厚的一層。有些攤位經過風吹日曬,油布也破破爛爛地沒人管。有些攤位上倒放著板凳,板凳用鐵鍊鎖著,鎖頭早就鏽黃了。他肚子有點餓,想起以往這裡的繁榮不免有些惘然。以前這裡非常熱鬧,早上五點就有攤位開始做生意了。這裡的小吃攤進行過社會主義改造,很賺錢的攤主,被定性為「富裕的獨立勞動者」,有走向資本家的傾向,被規勸回到南部的家鄉進行生產,加入農村生產隊,不許留在台北。其他的,比如那些退役的老兵經營的燒餅油條攤,本地人經營的胡椒餅、油飯、米粉攤等等就被組織起來,進行工商登記和管理,他們的原料必須向副食品供營站採購,他們的利潤必須和當地主管機構分成。他們必須有證照才可以經營。有些小販就直接被併入人民食堂,他們在食堂廚房工作,領固定的工資,工資只夠糊口,好處是可以不用太認真工作,做的好吃不好吃,工資都不受影響,所以有人進來用飯票來吃東西,這些原來的攤主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們不覺得自己在提供服務,他們覺得自己不過是在「工作」,實際上就是跟拿票的人進行公平有效的交換,無關人情,無關捧場。這些年下來,圓環小吃市集已經沒有人一大早起來賣早點了,做太多也不能賺超過糊口的錢,多的要繳上去給「人民政府」。李振源看見,只有一家賣米粉湯的攤主正在準備營業,攤主一家三代都在這裡賣米粉,賺錢不是目的,主要是有點事做,他們喜歡做米粉湯,把擺攤當成修行。人民政府為了獎勵他們這種精神,還頒了勞動模範獎牌給他。攤主把獎牌掛在攤位面前,非常榮耀。李振源遠遠看著他們,不敢走近。他們當然認得偵查科科長李振源。因為攤販的主管機構就是公安局。
 
過了圓環,李振源覺得安心了。任何人在這裡看到他,也不會有過多的聯想。他在路邊燃起一根菸,背後是電機研究所的大門,大門深鎖。這裡日本時代是一間叫做高義閣的庭園酒店,二十年前李振源還是個小警補時,靠那點薪資連進都進不去。他邊走邊抽,走到另一個人民食堂,點了一客熱熱的台式俄國早餐,這是1956年俄國軍事援助後應運而生的新料理,當時上萬名俄國顧問和軍人駐守在各地,俄國顧問協助各種基礎建設,包括鐵路、水壩、大量建設俄式樓房,當然還有核子武器。那些俄國軍人除了在此間建立了最大的東亞情報通信站,也協助軍事訓練,包括建造一座兵工廠,完全是蘇聯最大的伊孜瑪什軍工廠的仿造品,同樣生產狙擊槍、各式火炮、步槍、防毒面具和夜視鏡。李振源的警用制式手槍也是這間俄國協助建立的兵工廠製造的。為了讓他們感到親切,人民食堂派人去俄國顧問團學俄國菜,也有的是閉門造車,管事的主廚吃過一次就依樣畫葫蘆自己創造,所以不叫俄國菜,而叫做「俄式料理」。這種事情愈來愈多,也成了風氣,取名俄國大列巴的大麵包,早隨著上海共產黨來的羅宋湯——其實就是俄式牛肉濃湯,Russian翻譯成羅宋——也逐漸為不吃牛肉的本省民眾接受與歡迎。由於來台灣的共產黨大都是山西、陝西和東北的北方人,他們吃起更北方的俄式料理似乎更能接受。
 
李振源吃完走了出來,判斷這整天應該都會是陰天,天空不見青,灰不溜秋的。他又點燃了一根菸,飽飯後的體內油脂和香菸一結合還真讓人感到舒坦。
 
街道上即使有掃街清道夫在工作,看起來還是很髒亂。他們原來大都是知識份子、右派、政治犯、資產階級敵人,因為罪行輕,政府宣傳部是這樣說的:人民寬大為懷,饒其不死,他們才有機會在路邊掃地,重回社會懷抱,而且恩賜一份掃地的工作。李振源七十五歲的叔公被打成右派,本來也要當清道員,李振源透過自己的關係讓他不用出來工作。宣傳機器聲明,他們應該戰戰競競地感謝人民感謝黨。有更多他們的同類,那些罪大惡極、死不悔改的死硬派已經被處決了。
 
路邊積水看起來是綠色的,不是苔鮮的綠,是濁濁的臭水溝的綠,李振源當作沒看見。他看見送報紙的,緩行的收糞水的牛車,騎車去採購的婦人,老阿媽老阿公都出來活動了,像是從黑呼呼的泥沼洞裡鑽出來覓食的螃蟹一樣。店家都還沒開門,但已有主人坐在門口納涼。說起來還算井然有序,每一段路都有一塊告示牌,上頭公告最近的政治指示。電線桿上一定綁著紅色底白色的標語旗,內容還是最新的政治指示,譬如毛主席的思想戰無不勝、人人效法黨的精神自我革新等等。李振源發現近來多了二個新標語,一個是「堅決跟著政府反攻大陸」,第二個是「徹底消滅官僚右傾機會主義」。
 
走到人民西街,轉角是間醫院,有個婦人坐在那裡納涼。那是李振源他二姑。他向二姑道早問候。二姑面無表情看著他,不發一言,沒有任何反應,就好像不認識李振源一樣。二姑的先生和兒子都被槍斃了,建國初期因為對黨和人民很友善,他們被徵召到人民政府工作,後來一兩年內政治運動就如火如荼展開,他們立馬就被抓出來,說他們是貪污犯而且拒絕坦白、態度惡劣,父子兩人都一樣。宣傳部對這次反貪運動的說詞是這樣的:「我黨執政後,為蕩滌舊社會遺留的貪鄙奢靡風氣,樹立艱苦奮鬥、勤政廉潔的優良作風,為國家進行大規模經濟建設創造良好的社會環境,這是一次成功的實踐。」李振源聽說二姑丈和表哥在刑場上表現出剛毅不服的精神,沒為自己的貪瀆喊冤,也沒為即將失去的生命掉下一滴眼淚,腿也沒有顫抖一下,甚至眼皮都沒眨一下。槍決前姑丈什麼沒說,最後態度平靜地用日語高亢地喊:「阿爸,阿爸,支那人,支那人,這是我命。我認,我認。」伴隨著他最後嘆息的是幾十聲步槍的槍聲,隨同一起倒下的有十多人,而這只是千百個被清除的貪腐份子之一。在那之後二姑就失去了說話的能力,眼神也呆滯了。現在是二姑的女兒和女婿在照顧她。李振源看到二姑,想到他們李家是大稻埕首富,曾祖積累的財富夠三代人吃穿。若是在以前日本時代,李家子孫哪裡還會去為公家機關做事?更不會去貪污。不免想起自己,自己嚴格算起來也算貪瀆吧。但形勢比人強,公安局上上下下都搞這個,你不一起搞,也進不了同一個門。他安慰自己,現在「三反」的風頭已經過去了,而就算是肅貪,自己也不能算貪瀆。偵查公安,有實際業務需要,有公務,有上頭領導指示的特殊任務,要養線人,需要行賄,要購買情報,要創造偵查環境,這些都不是公家能支付的,他只是創造了「以公務為目的的經費」,並且用在「公務開支」上。給了陳淑惠購物票證?有多少領導幹部去給陳淑惠看牙?在聊天之中能獲得多少情報,懂嗎?情資蒐集是有成本的,也用於公家。這筆錢他甚至不是從公款裡拿的。總而言之,李振源早就想好了各種說詞和理由。事實上也是有此需求,而這些都只有公安系統的行內人才能明白。
 
到了公安局,李振源是第一個到的,他就坐在位子上看報紙。人民日報頭條是《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聲明》,李振源好奇地往下讀,原來是我駐莫斯科市大使館被蘇聯公民投擲石塊,砸毀玻璃窗。蘇聯首都發生這樣破壞中蘇友誼的事,中央委員會聲明說,這是令人髮指消息,一定是有人有計劃地陰謀,很可能是受王明之流在東北的偽政府指使的,中央委員會表示十分遺憾。李振源讀完笑笑,心想,上頭現在成天都想著有人搞陰謀破壞,可哪一個社會沒有酒鬼?他雖然沒有去過莫斯科,但他相信那裡的俄國酒鬼一定不少,喝伏特加的國家,哪能缺少酒鬼?有酒鬼哪有不發酒瘋的?怎就不可能是酒後發瘋丟的石頭呢?剛才他走過人民西路就看到路邊有酒鬼躺著。他知道那不是哪家人突然想不開喝醉了,那幾個傢伙都是無業遊民,他們厲害的是即使是在物資管制嚴格的當下,酒是管制資源,要購物票證才能兌換的,這些傢伙也能經常弄到酒精,喝得酩酊大醉。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些人的酒從哪裡來的?
 
沒有多久局長進來了。果然是領導幹部的作風,都是第一個進辦公室的人。「來得這麼早?」這句話是呂明松跟他問早。「局長也早哇。」李振源回敬了他。他看到的局長是一位穿得闊綽,體態漂亮的官員。他走路快,大步邁向前方,幾個跨步就到了自己的玻璃辦公室。沒有多久,李振源聽局長在辦公室裡喊:「振源,你忙不?進來一下。」
 
李振源走到局長辦公室門口,敲了二下門。呂明松抬起頭來,叫他進來。他這一抬頭,李振源嚇了一跳,他才看見呂明松的雙眼是紅的,滿臉鬍渣,看得出一臉疲倦。「局長你這是怎麼了?」他問,「怎麼眼睛這麼紅?」
 
「我已經好幾天沒睡好了。」呂明松坐在桌子後面一臉沮喪。「振源,我以下要講的話,很重要,你要聽好。」呂明松突然顯得有些緊張,「你先去把門關上。」
 
李振源去關門,正關著,就聽現呂明松扭開了收音機,開得有點大聲。
 
他拉著李振源走近收音機,在播音員冷酷莊嚴的新聞播報聲之下,壓低聲音跟李振源道:「市公安局今天將來一批工作組,今天會進駐本局,接管本局工作。我先通知你,讓你不要輕舉妄動。就在兩天前,中共台北市委員會被解散,市委書記被隔離審查。好多外國記者都來向我打聽消息。但我哪敢透露什麼。昨天上面才對外宣佈,台北市委已被接管了。緊接著新的領導班子派了一批人同步接管了市公安局。所以今天新的市公安局領導班子又派了一批各地調來的幹部以『工作組』名義接管台北各地的公安分局。」
 
「這是要做什麼呢?」李振源不解。
 
「你做為偵查科長,卻對政治卻一點敏感度都沒有,我真不知是看對了你還是看錯了你。但說實話,非常具體的情況我並不了解,但我已做好接受組織審查考驗的準備。從這次的規模看來,是一次大清洗式的動作。」
 
「審查什麼?我也要被審查?」
 
呂明松又好氣又好笑。「振源呀,你能活到今天,也算是祖上積德。有你這麼天真的人嗎?我想你也應該做好接受審查的思想準備。雖然你其實不屬於任何派系,沒有太深的組織淵源,而且你是以技術偵查任事,雖然你身居重要職位,但怎麼說都只是分局的小科長,黨有黨的傳統,一旦整風起來,那是一片掃,掃得徹徹底底,不留一個漏洞。你也見識過十年前全民整風運動展開的態勢。我黨能夠存活到今天,就是因為來到台灣之後在組織內部徹底淨化可疑份子,在外部排山倒海推動整風。要不然就會像在大陸時一樣,搞兩個中央,分化而分裂,搞到最後失敗。」
 
「我若算任何派系,因為你的提拔才升任科長,只能是你的人不是嗎?」
 
「振源」,呂明松燃起一根菸,李振源也不客氣自行點了一根菸:「我們固然情同手足,但我客觀評估,你平常在外做事,跟其他分局的偵查科領導作風不同,尚秉持著科學公斷,也沒什麼政治野心,我想你的機會是很大的。所以我說你對政治一點也不敏感,也許不是壞事。」
 
「你怎麼會就有事呢?」
 
「我是市公安局長的人馬,這是很明顯的。我從建國時期就跟著市局長工作,他升任局長,就指派我們幾個親信任分局長。按我對組織的瞭解。他被逮捕,他們全都有事,我亦牽涉其中的。」呂明松深深吸了口菸。李振源看到他眼神充滿絕望。
 
「問題是,你們做了什麼要接受審查?」
 
「呵,不過去開了幾次會。」
 
「開什麼會?」
 
「振源,我看你就不要問了,這事你不要知道好。」呂明松道。
 
「是。」
 
「記住,你可以原原本本的交代任何事,跟我的關係,在工作上的錯誤,但錢的事不要提。以免給他們找到把柄,硬加罪名。另外,柯吉可靠嗎?」他轉頭看著李振源,李振源第一次看到他熟悉的呂明松局長一臉呆滯,但他的雙瞳孔透露出顫慄般的恐懼。
 
「柯吉沒問題。我們出生入死幾年了。況且他也牽涉其中。你放心,我馬上跟他做好工作。」
 
「好,你把我的票證和錢等一下交給他。」說畢就開了桌下的保險箱,拿出一個包包交給李振源。
 
這天上午九點,也就是呂明松讓李振源先下去,李振源離開呂明松辦公室後二個小時後,市公安局的工作組就到了。整個大稻埕公安局上上下下非常熱鬧,都是人,還有許多長短各式的槍。工作組來的時候帶了市公安武裝部隊,大稻埕公安幹警一開始不明究理,雙方對峙起來。
 
「你們不要亂動!」工作組一位長得比較老的人吼道,「我是市公安局派來的工作組長葛先鋒,呂明松沒有跟你們說我們今天會進駐?去請呂明松同志過來。」
 
「公安局容得你們這樣帶槍來控制嗎?還有沒有王法?」一位大稻埕公安局的資深幹警吼道,許多人都跟他一樣把右手放在腰間的槍把子上,衝突一觸即發。
 
呂明松緩緩從辦公室出來。工作組長看到呂明松就罵道:「呂明松同志,你怎麼沒有預先通知大家,工作組要來接管?你是不想讓事件盡快結束嗎?你有何居心?我看你是想罪加一等! 」呂明松沒有任何反應,兩眼直直看著葛先鋒。葛先鋒等呂明松的反應大概是等不耐煩了,便主動下令:「我這裡代表國家公安部,台北市公安局,到貴局成立工作組。從現在開始,我是各位的新局長兼書記,接管本局所有事務。這是市委書記的命令,任何人反抗將被立即逮捕。我身邊的這六位同志,將接任副局長,政治科長,後勤保障科長,偵查科長,消防科長,紀律檢查科長等職位。」葛先鋒個子很矮,大約只有一百六十公分高,但他的聲音宏亮,充滿精力。「原任局長呂明松,副局長,政治科長,後勤保障科長,偵查科長,消防科長,紀律檢查科長現在開始停止職權,並接受黨的紀律審查。各位公安同志,原領導班子貪腐成性,這一次徹底對他們進行審查,有助於本黨導正風氣,請大家一定要支持。」
 
李振源聽這個矮個子新任局長的佈告,知道自己要也下台接受審查,頓時有點擔憂。但他並不害怕,他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什麼事,錢的事情他有把握滴水不漏,那還有什麼可怕的?
 
他們被關到公安局地下的監獄,這是一九三三年日本人建好的牢房。裡面還有水牢、鞭刑室。呂明松前局長被關進水牢,只有頭露在水面上,其他人被關到牢房。呂明松絕不會料到,他上任沒多久時為了加強水牢的效果,特地把水牢加深,人必須掂腳才能勉強露出鼻子呼吸,而現在他正享用自己的發明。這個警局的地下牢房在日本時代曾關過著名的運動家蔣渭水,李振源印象中自己抓過的毒販、竊賊、搶刧犯、殺人犯也在這裡坐過大牢關過這裡,現在還有好幾個剛剛被捕的政治犯也在牢裡,這批人冷冷地看著抓他們的公安現在自己也身陷囹圄,他們一點表情也沒有。沒有同情,不是獄友。他們的眼神冷到令李振源發了一陣寒顫。這些人很快就要被送到三峽監獄,政治犯將要去綠島接受改造。而呂明松,李振源則前途不明,生死未卜。
 
雖然新任局長葛先鋒宣告他們是要接受黨的「紀律審查」,到這時李振源才明白「審查」是文明的說詞,實際上是「逮捕」。每天他們被提審多次。呂明松因為拒絕坦白還被帶上手銬,反手在背後。他們一行人也被用刑,他們被反覆問的一個問題是,有沒有跟前任市公安局長串聯準備發動政變?呂明松首當其衝,被鞭刑,打得皮開肉綻。他一個字也沒吐,吭也不吭一聲。只見他被打得煩了,才衝著那些打他的人用他滿眼血絲的眼睛怒視,吃力地張開已被白色乾唾液黏住的雙唇帶著嘶啞的聲音道:「恁爸十四歲跑到大陸參加長征對抗國民黨,後來又對抗日本鬼子,三年內戰轉戰大江南北,本黨分裂出現叛徒王明,我堅定地跟隨政府撤退到台灣,參與革命建國,沒有成為傀儡政權的幫兇,你現在問我有沒有反黨,有沒有要政變?」而他生氣的點似乎不是鞭型的皮肉痛苦,而是懷疑他對馬列思想、對毛主席的不忠誠。包括李振源在內的前領導班子個個在一旁的牢房裡看得義憤填膺,激動地咒罵這幫鷹犬爪牙,他們都是原先的辦公室同志,現在充當新領導班子的打手。姓王的偵探幹警負責鞭刑,他倒是趁新領導人不在場時,悄聲的表示,他感謝各位領導們對他平日的照顧,但自己若不賣力,將會有嚴重後果。新的領導們一旦發現他同情老同事,就會把他一同打入大牢。他請各位領導們體諒他還有高堂老母,家裡只有他一人。萬一他怎麼了,八十歲的母親就無人照料了。他說他會下手看起來很重,但盡可能在刑鞭落下時放輕。即使如此,呂明松還是被打得無法爬起來走路。
 
這期間,據說整個台北市的公安分局都遭到大大小小的衝擊,所有過去十年來爬上分局領導位子的階層現在全部都被打成「當權派」,很多分局牢房不夠用,就直接找個辦公室房間把窗戶門板釘上木板,把分局派出所的舊幹部關在裡面,人們管這種臨時的牢房是謂「黑牢」。因為裡面暗無天日。這批「前公安局領導班子」的家屬,妻子帶著孩子來公安局大吵大鬧要見他們。這些女眷家小還真有本事胡鬧,說憑什麼說他們的愛人和爸爸是叛徒?有沒有證據?有沒有審判?說得新的當權派啞口無言,只能厚著臉皮把婦孺們趕走,但這些原幹部的家屬哪裡是省油的燈,不肯輕易的善罷甘休。李振源心知肚明,過去這十幾年,關到這裡的嫌犯們有的也沒有證據,有的也沒有審判,就斃掉了,或送入大牢長期監禁。其中不乏一些明顯是被誣陷的人。李振源自認沒有真正誣陷過人,但他是執行逮捕任務的人,抓過不少無辜的人,其實也是個幫兇。現在倒好,祖父李崇光曾告訴他,不要做傷天害理的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現在因果報應了不是嗎?但共產黨可不信什麼因果報應。這都是封建迷信。共產黨徒必須相信真理,相信是物理條件創造了一切環境。他這時又引用葉雲曾經教過他的觀念來安慰自己。在來訪的家屬之中,也有葉雲。葉雲帶著八歲的仙仙,透過關係來這原本是丈夫辦公大樓、現在成了牢房的建築看李振源。李振源看到他們卻怒了:「你帶小孩來做什麼?」他埋怨妻子,「你知道這對小孩有多少不好的影響嗎?」葉雲身形修長,但全包在她的舊軍裝裡,風紀釦扣到最上一顆,衣服寬鬆。即使丈夫才見到她就埋怨,她只淡淡的答道:「我們都不知道,仙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見到你。」聽完葉雲這麼一說,李振源沉默了。李振源從妻子的嘴裡聽到了自己的處境。葉雲告訴他:「仙仙回家住了,見不到你,成天吵著要見你。」李振源轉頭望著仙仙,仙仙伸出手摸了摸李振源的衣角,他原本以為仙仙跟他不親了,禁不住濕了眼眶。
 
一個月後,大稻埕公安局新任局長,對全體同志宣告:偵查終結。他們這些人是「特務」、「叛徒」和「三反份子」,將依法嚴懲。
譚端
譚端
大家叫我探長,我即不是真的警探,也不是私家偵探,只不過我在台北經營一家獨立書店「偵探書屋」,這間書店專賣偵探小說,座落在一個小巷子裡,亮著孤獨的燈。我生於嬉皮當道的年代,人生理想是一邊開書店,一邊寫小說,一邊喝著酒。我的黑狗,名叫阿嘉莎。我們每天睡在一起,行影不離,她是我的女兒。我是城市遊魂,經常在事件現場靜靜窺視世界的變化。我日益覺得自己孤單,我的時代已經逐漸崩塌,就像我的父母的時代一樣。我的身體也在崩潰,但我靈魂的意識卻日漸清晰。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當你看見自己逐漸死去,有過不曾有過,存在並不存在,意義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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