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對旺陽的第一印象就是那些在南松河(Nam Song River)畔築起的宛如夜店般叢叢的聚落,西方背包客們在裡頭呼著大麻、喝得泥醉,在電音舞曲流淌中蹦入混濁的溪流,甚至據說每年都有背包客在河裡溺斃。原本一座寮國的純樸小鎮在近幾年觀光客的肆虐下變了樣。說是變了樣,不如說被一把文明的利刃劃成了兩個世界。泳池Villa一幢幢在河邊建了起來,酒吧一家家地開,重低音夜夜迴盪在佈滿星光的村;然而,寮國人民的生活真的變了嗎? 我在六月雨季來到了寮國,避開東南亞的旺季十一至三月,少了一些人潮,換來的是溽溼的空氣、貼著山巒遊走的雲和略顯空曠的街。Check-in飯店後,日頭已貼近西邊的山巒,我在街上信步閒晃,順便到當地旅行社找尋明日的行程。旺陽的旅客有一半是西方年輕人,另外亦有不少韓國旅行團,以及不太多的中國遊客。可以說是因戶外極限活動而運作起來的旺陽,很容易就找到了明日的行程——鐘乳石洞歷險與泛舟。 在路邊小攤買了寮式雞肉潛艇堡和啤酒,邊走邊吃,踩著夾拖散步到南松河畔。我們來自文明,帶來了文明,卻又渴望在異地不那麼地文明。寮國由於曾受法國殖民,法式麵包夾入各種配料的吃法與越南相似,但又有些許不同。有別於越南會放入偏酸辣且口味較重的涼拌菜配料,寮國則是將肉類同大蒜和洋蔥一起爆炒過後,與番茄、生菜和黃瓜一齊夾入烤得酥酥的法式麵包中,最後擠上濃濃的美乃滋。張大口咬下,口腔會先感受到外皮香脆偏硬的口感,突破外皮後,瞬間陷入柔軟多汁的內裏。爆香過後的氣味直竄上來,肉汁和著奶醬在嘴裡四溢,溫暖飽足了旅人的胃,整日的舟車勞頓也煙消雲散。 就在我大口吃麵包配啤酒時,突然發現河邊有座木製的小型神龕。在寮國旅行,這類神龕並非難尋。眼前的這座小而精美,但更吸引我目光的,是神龕下四位女童的塑像。扁平的五官各自看向左右兩方,兩尊已經黧黑,一尊呈陶土色,另一尊彷彿才剛被重新漆過地呈現不自然的雪白,讓人聯想到北韓國家典禮上那些唱著歌的女孩。她們捧著花串,大約我小腿的高度,看著不知名的遠方,又恍若正望著我。我灌了口啤酒,再仔細瞧。沒錯,她們正望著我。帶著神祕的笑,四位寮國女孩正望著我。 禁不起打量的我錯開視線,猛地抬頭一望。「這是天堂嗎?」我疑惑地想著。遠方是喀斯特地形被侵蝕得凹凸有致的山,雲朵是山巒的圍巾,在雨後潮濕的微風中擺動。南松河在夜色悄悄步入的籠罩下隱去了白天的混濁,由青綠轉靛藍,河岸粼光湧動處折射出漁火之光,惚兮恍兮,彷彿看見捕魚人家抵著長長的竹竿撐船歸來,孩童戲水盡興而歸。生活如江,汩汩而流。 翌日一早,我們一行人被貨車載到位於旺陽北方約十公里的Tham Nam鐘乳石地洞。下車後走了一段田間小徑,穿過幾戶當地人家,跨過一座吊橋,最後來到一池藍綠色的水邊。林木蔥翠,池畔搭著幾架稻草亭,一些孩童拿著泳圈在玩耍,看起來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順著嚮導手指方向,發現竟有一條繩索伸入池面與山壁的縫隙中。水面倒映出的碧綠在洞口瞬時失去了色彩,彷彿這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蟲洞,裏頭似乎還有蝙蝠舞動的影子。 我們頭戴探照燈頭盔,坐在泳圈上,攀著繩索一一入洞。最初的幾呎路眼睛尚未適應洞內黑暗,只能緊緊援住麻繩,緩緩向前。池水少了陽光的照耀頓時冷了許多,上頭還不時有水滴甚至小水柱緩緩往下流淌。我只好盡速將自己向前拉動,試圖讓身體暖和起來。適應黑暗和微寒後,才發覺我們已深處一座地下水迷宮中。闃黑的潭水沿著曲折的甬道蔓延,有時及腰深,有時卻深不見底。道路時寬時狹,偶爾又岔出另一條水路,我們只能跟著繩索前進,萬一走失恐怕就要永生被囚禁在這漆黑當中了吧(也許會遇見小龍女也不一定)。 嚮導偶爾會停下來,指出一些形狀特殊的鐘乳石或石筍,有些極易辨認,有些卻怎麼看也不像。在某座看起來如蠟製成,卻因過熱而漸漸溶掉的大象鐘乳石下方,我看見了尊好似人形的石筍。定神一瞧,這不就是昨天神龕下的寮國女孩嗎?在被探照燈照到的瞬間,似乎又看到了那抹神秘的笑。這表示歡迎嗎?還是我這個外來客莽撞地潛入地洞而打擾到她了?女孩當然不會回答。只是神祕地笑著,捧著沾染水珠的花串,在這日光進不來的洞中,笑著。 方出溶洞口,南國的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一片亮晃晃的。手臂在整個上午不停地用力下有些微酸。匆匆用完午餐,一行人來到南松河畔。河邊已經擺好幾艘獨木舟,等著讓我的手臂繼續一整個下午的鍛鍊。 也許是神龕裡住的神明聽到了我的心聲,自北而南順流而下的划行再輕鬆不過,大概能用「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來形容了。只要偶爾控制方向避開漩渦和零星磊卵,便能邊欣賞美景邊在寬闊的河道上漂流。划了一陣子後,河流兩岸開始出現一些酒吧,放著現在西方告示牌榜單上最熱門的舞曲。音樂節拍自河的一岸盪到另一岸,人們帶著啤酒,躺在泳圈上就在河上漂呀漂,泅游於電音的每個頓點,每個流水擊石的碎浪沫。晃啊晃,我彷彿一槳划進烏托邦。 西方背包客來到來到這個曾是列強殖民地的叢林,又再一次地築起自己的領地。如果上次的殖民是武力的巧取豪奪,這些年旺陽的改變彷彿這裡的雨季,雨針不留餘地地扎入這片土地。其實,人們好不容易逃離了虛無的大城、消磨人心的日復一日,來到南國築起一方桃花源,有什麼錯呢?旅行的本質亦是如此,像抽一根菸、灌一瓶酒,讓人有藉口逃離原本身處的難堪。然而,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彼此尊重之上,唯有尊重,才能和平共存。 旅行讓人了解到自己身處的文化與舒適圈並非無可質疑。酒精、迷幻藥、震耳欲聾的節拍與行為怪誕的背包客並非這片純樸之地的迫害,被所謂「先進文明」所高高舉起的我們的理所當然才是罪魁禍首。旅途中,沒有任何事是理所當然。都是生活,誰對誰錯? 就在小舟即將抵達旺陽小鎮時,河畔人家有四個小孩在岸邊玩水。落日將她們身旁的河水映得有些金黃,就像所有孕育文明的河流般閃著聖母的光輝。我緩緩翻動船槳朝岸邊靠近,孩子把頭探出水面,看了我一眼,對我笑了笑。岸邊酒吧的Tropical House貼近河面流淌,溫暖而潮濕。我想她們對於我這樣一位旅客還是充滿善意的吧,當我也敞開自己靈魂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