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L, FEB. 2012 Dear L, 還記得隻身前往柬埔寨的那個冬天,你剛結束一段戀情。日落時分,你獨自穿梭在吳哥窟的斷垣殘壁之中,捧著現在看來稍嫌笨重的單眼,紀錄光與影交織的每個瞬間。看著被聳天巨樹扎入的傾頹宮廟,走過間隙漸寬的厚石板大道,讓人忍不住有種張愛玲式的蒼涼感。日光自遙遠的西方斜斜地打在巴揚寺的佛頭石雕上,一百多面微笑的臉龐自各個角度注視著眾生,數百種高低角度的不同造就出數百種微笑的光影表情。而你,獨自走在這座曾經繁華的宮廟之中。夕陽灑落,把天空染成一片蒼茫。 2049年的拉斯維加斯也是如此蒼茫的橘黃色調。複製人K在這裡遇見他以為的生父Deckard,也徹底地失去了他的虛擬戀人Joi。這時他還不知道自己腦中的記憶都是被植入的,他根本不是那個命定之子。K試圖挖掘著自己的身世,彷彿人嘗試了解歷史與記憶一樣。他因為工作而做著自己不見得認同的事,因為失去唯一的愛人而哀痛,因為記憶的呼喚想認清自己的身世,因為世間的蒼涼而孤獨。到底,複製人與人類有什麼區別呢?人其實恍如複製人般活著,不是嗎? 你看著人們仰頭朝拜吳哥一尊又一尊的佛像,既讚嘆又感恩地仰望的那種神情,好像什麼煩惱都可以被遺忘。而你則在刻滿神話故事浮雕的寺廟長廊漸漸加快腳步,試圖躲開接二連三的孩子們的紀念品推銷。他們都是可憐的孩子,有的過於貧窮,有的被尚未挖掘的地雷炸斷了手腳。大人們沒錢撫養小孩,只能派他們到各個景點兜售商品、騙取同情,而這群孩子為了賺錢沒受教育,最後,又長大成同樣的大人。如此惡性循環彷彿神明一個開玩笑的設計。那時的你想不透怎樣跳脫這樣的輪迴,彷彿他們生生世世都要在神佛的眼皮底下匍匐前進,沒有選擇的自由。 在《銀翼殺手2049》裡,上一代複製人被發現有繁衍後代的能力。而主線故事也帶領觀眾與K一同挖掘前作Deckard與女主角複製人Rachael所生的後代的秘密。最後終於發現原來他們所生的後代是一位住在玻璃屋中專門製造複製人記憶的女性,名叫Dr. Ana。人類創造了複製人,而複製人又生出了製造其他複製人記憶的複製人。讓我們換個角度想,上帝創造了人,男人和女人生出了更多人,於是我們創造歷史、創造集體記憶、創造所謂生而為人的「意義」。 而這樣的「意義」是什麼?人類活著的意義、價值該如何衡量?金錢、權力、名聲、還是所謂「成功的人生」?但在我們被生下來之前,這些所謂「成功的人生」的意義早就已經在那數千年了,那我們該如何活出自己的價值?甚至,我們會不會就跟複製人一樣,就如同主角K一樣,根本沒有選擇記憶、選擇自我價值的自由?一切的一切都是Dr. Ana一手捏造出來的幻象。電影裡有一幕是複製人企業老闆Wallace問了Deckard一句話:「你怎麼知道自己不是被『設計』出來去愛上她(Rachael)的呢?」而Deckard回答:「我知道什麼是真的。」 二月的吳哥是天氣比較舒爽的時節,早晚甚至可以感到些微涼意。記得某天傍晚,你終於來到了吳哥寺,Angkor Wat,吳哥王朝巔峰時期的代表作。從南方走進,在通向高高拔起的五座寶塔的石板大道旁,左右各有個一百公尺見方的大水池。彷彿兩面鏡子,倒映出象徵印度教須彌山的尖塔。殘荷散佈其中。許多關於吳哥窟的經典攝影作品都是在這裡取景的,你也架起你的單眼,尋找適合的角度。你等待著斜陽慢慢下沉。 光經過大氣的折射打進水池,再經由水波漫射穿入鏡頭,透過觀景窗進入你的瞳孔。你看見魔術時刻在水面瞬息萬變的色澤。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色調詭變,把你拉進那明如鏡面的池裡。須彌山的倒影如夢似幻,夕陽晒得你有些暈眩。你想起那分手的戀人也曾予你同樣的暈眩感,你們在城邊山上一起看著夜景,兩唇相碰時的那種暈眩感。城裡的燈火穿過潮濕的空氣,明明滅滅。天色漸漸暗去,你有點分不清倒影中的吳哥寺是真的,還是闃黑天色中吳哥寺的輪廓是真的。我和那時的你其實一樣,執迷於美麗的假象,執迷於貪嗔癡愛,卻看不見四周都是汪洋大海。 K在得知自己根本就不是大家要找尋的那個小孩時,徹底崩潰了。他的記憶是假的,他是那個重要的天選之人的事實也是假的,他深愛卻失去的Joi也是假的。失落的K走在大雨滂沱的大城裏,看見巨大的Joi全息投影。這幕如此讓人動容。當人類驚覺自己一生的追求、慾望、愛戀都只是投射在一個幻影之上時,當我們發覺「凡所有相,皆為虛妄」之時,我們該如何自處?難道那些情感都不算數了嗎?難道曾經在雨中兩唇相依扎扎實實的觸感,被雨淋濕但卻能感受到對方的體溫,這些,都不算真實地存在過嗎? 《銀翼殺手2049》劇照。圖片來源:網路。 吳哥城曾經繁華的事實,在千年後的今日僅存斷井頹垣,那再千年後的世上,還會有人記得嗎?你寄來的明信片是巴揚寺的微笑的水彩畫。斑斕的色澤輕輕地抹在大佛的臉龐,彷彿有了生命,彷若眾人。巴揚寺的構造源於印度教的信仰,方形的五層壇城結構向中央逐級升高,至中央尖塔的階梯陡峭無比。你手腳並用地拾級而上,攀爬時不可注視塔寺尖端,否則重心不穩一不小心就會失足跌下。你在許多石像臉龐注視下攀登的身影,讓我想起了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他是一位被諸神懲罰的人。他必須把一塊巨大的石頭推至山頂,在他日以繼夜地終於到達頂峰時,巨石又會滾回山下。然後他必須再重複同樣的事情,直到永遠。 如果,西西弗斯在念頭上轉了個彎,他想:「嗯… 這顆石頭就是我的命運,我能安安穩穩地將命運掌握在手裡。」他開始活在每個勞動的當下,在推著石頭穿越山澗、峽谷時飽覽美麗的景緻,同時得到成就感。不是諸神要求他,而是他發自內心地想這麼做。這種踏實的感覺,或許可以讓他覺得人生不再荒謬,不再沒有意義,是吧? 《銀翼殺手》的世界觀裡,不論是人類或是複製人,都如同海德格評價亞里斯多德的一生般:「他出生,工作,然後死去。」我們不也一樣嗎?早起上班,吃午飯,下班,睡覺,週末喝點酒,睡覺,又去上班。最後我們終於死了,甚麼也沒留下。我們其實都曾意識到這點,正如同K在望向Joi虛惘的投影的當下,意識到自己僅如螻蟻般的存在。然而他不願如此下去,他決定去搭救Deckard,即便犧牲自己的生命。在城牆外暴雨狂浪的打鬥中,我們看到了關於人「存在的意義」最美麗的刺點。就是對於存在的抉擇,對於存在的反叛姿態。因為對身而為「人」的困境感到憤怒,人們從孤獨中走出,與身邊的人團結起來,開始捍衛某個將他與其他人聯結在一起的事物,並為之奮鬥,那就是人類的尊嚴、存在的意義。是自由意志使得那些虛妄化為真實。 K在驚滔駭浪中救出Deckard,把他帶到女兒Dr. Ana所在的玻璃屋後,獨自身負重傷地躺在雪地中。雪輕輕落在K的掌心,然後慢慢融化。看他安詳的面容,彷彿即將除役,且功德圓滿。在這個荒涼虛幻的未來世界裡,人們生活在無邊無際的宇宙中,記憶、自由、存在、與人的價值被拿來重新討論。看似虛無飄渺,實則如雨滴落在手上,蜜蜂爬滿手掌,或是雪花在掌心緩緩消融那般真真實實地讓人感到存在。 在返台前一天的黎明之前,你於一片漆黑中抵達某個我已經忘記名字的神廟。由於這不是什麼大景點,等待日出的人寥寥無幾。這時,曙光突然亮起,直直射入你的瞳孔,扎疼了你的雙眼。你在一片橘黃眩光之中努力睜開眼,想看看這美麗的景緻。日光穿越層層樹海來到這片林中空地,一切存在都沐浴在晨光中。你瞇著眼靜靜注視。 我在,故我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