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常常浮現一個問題:「若是梭羅活在現代,他的《湖濱散記》(Walden, or life in the woods)會怎麼寫?」
相對於科技與物質文明凌駕一切之上的今天,梭羅生活的一百多年前的社會還算單純樸實。他如何能未卜先知地道盡當代人所面對的精神困境?這種預知,讓梭羅的《湖濱散記》在近代愈來愈受全世界重視。
這十多年來,我在逛書店或者二手書店、跳蚤市場時,只要看到《湖濱散記》的譯本就會購買,不知不覺也買了將近二十種不同出版社的翻譯版本。或許是梭羅寫作方式常夾帶格言式的警語,所以大概是最常被當代人引用的作者之一。不過《湖濱散記》其實不太容易翻譯,因為原文字句冗長,他又喜歡引用拉丁文與古代語法,同時文辭既曲折又嘮叨。
也或許這些年不斷重新閱讀《湖濱散記》的緣故吧,我自己的真實生活,好像也愈來愈像他了。像我住在台北近郊的山上,就如同他的湖邊小屋,雖然說是在森林,其實離城鎮不遠;也如同他常常讚頌獨處一般,我也需要大量獨處時間,但我家裏也像他的小木屋,常常高朋滿座。
他說當一個人離群索居時,才可能體會出生命的意義。是的,我同意,因為孤獨是必要的。孤獨可以使生命恢復完整,可以回到自我的根源、求得身心安頓。
梭羅這麼說:「若是一天裡有幾個時段可待在自己的空間裡,完全忠實地面對自己,真是一大釋放。它們可以讓一天的其他時間變得活躍起來!」看來我是很幸福的,每天有很多很長時段的獨處,事實上這已經是我非常重要的精神支柱了!
但孤獨與寂寞不同。孤獨是物理狀態,寂寞是心理狀態;孤獨是分離的個體,寂寞是意識的孤島。在孤獨中,才能與自我對晤。
這十多年來,案頭上一直擺著梭羅寫的一句話:「如果一個人沒有和他的同伴保持同樣的步調,那可能是因為他聽到了不同的鼓聲!」這段話令我產生信心:雖然一樣得生活在眾人之中,卻不必然得像眾人般活著。當我一邊傾聽自己心裡的鼓聲前進時,我也更能包容與欣賞跟我意見不同的人,或許他們也正在傾聽自己內心的鼓聲。
他說:「我這裡不用電,我自己生火。晚上我點煤油燈。沒有自來水,我從井裡打水。我自己劈柴燒飯。這些簡單的活動使人也變得簡單。要變得簡單,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啊!」單純的肉體勞動,可以帶來精神上的單純。在專注的肢體運動與滴滴汗水下,人的心靈也一點一滴沉穩簡淨,因而聽見來自內在的韻律。
我想,這也許是自古以來,世界各宗教都要求修行人以「親身勞動」來完成生活中許多需求的原因吧?
在梭羅那個時代所面對的世界,其實還算是很單純的。如今的數位化時代,是個虛擬與真實逐漸失去了邊界的時代,正如同我們大腦裡的記憶與情緒,也可以被分解成神經細胞電位差傳遞一般。因此,在「虛擬實境」科技即將取代人類的娛樂與體驗時,我愈加懷念那個會流汗的真實世界。這些「數位化的民眾」即使擠入國家公園,也會失去感受大自然的熱情。我看到的,大部分都是喊無聊的小孩和麻木的家長,只會用相機或攝影機行禮如儀地拍下美景或地標。大自然已經變成可以捕捉回家的影像,或者說成為可以消費的商品。
要真正了解大地之美,不能只是站在遠處用眼睛去看它,或是透過高傳真影像去欣賞它。而是要親自走一段路,流流汗,喘喘氣,甚至會受點傷,去接近並崇敬它。是的,他說:「感受生活的品質,那是藝術最高的境界。」
當每一個人都陷入了拚命工作、拚命消費的循環時,其實也逐漸喪失了對生活的感受能力,形成了物質愈豐盛,但是精神和心靈卻愈空虛的現象。換句話說,我們愈富足卻愈不滿足。當一個人不斷購物,不斷想擁有更多時,用的其實並不是金錢,而是時間。然而時間就是生命,我們用生命換來的那些物品,是我們真正想要的嗎?
這些年隨著節能減碳的風潮,簡單生活也似乎形成另一種時尚。因此「少就是多」、「簡單就是豐富」也出現在許多人的口中。少與多是相反的意義,簡單與豐富也是相反的概念,為什麼會等於呢?
這是因為人的時間是有限的,人的精神注意力是有限的,當一個人的心裡充塞太多東西的時候,其實什麼也都感受不到了;反而是當簡單的時候,我們的心才會活在一個更大的空間中。就像一個吃得很飽的人,對食物就不會有任何興趣一樣,一個沒有感受力的心靈,是無法擁有真實的快樂的。
梭羅他也一再批評人們一味講求外表與速度——彷彿大的,快的就是好的。可是我們是否在得與失之間曾做過省思與評量?
要從簡單生活中找到真正的樂趣,不是因為流行或道德的壓力,不是因為別人覺得你「應該」這麼過而勉強自己去做。「簡單」就好像一棵樹,是從我們的內在自然而然生長出來的,而不是來自於外在,把新的樹皮貼在自己身上。
傾聽內在的聲音,找到自己的簡單之道,重新感受生活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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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熊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