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架飛機疲憊極了,剛用過餐,艙內的燈調暗,接下來要面對十多小時的長途飛行,乘客一個一個拉起毯子入睡,睡得東倒西歪,幾乎要跌出機艙外了。 T何止疲憊,簡直是虛脫,十多天的拜訪行程,英語在腦袋與嘴巴之間滾絞打架,累極了。好不容易上飛機,切斷電波斷絕電話斷絕任何連繫,想要好好睡個一覺。 整座機艙皆睡,T眼皮闔得發痠,就是沒有睡意。 張開眼睛,同排的乘客唯一盞燈獨亮,有個人坐直了背脊,雙手拉平報紙,認真閱讀著。 其旁的洋人一層肉疊起一層肉,層層上疊,睡得極穩。 看報人臉四四方方,東方面孔,扳著臉,感覺好熟悉。 ▲ T回到地球另一端的遙遠過去,寫完功課吃過晚飯,就去爸爸的麵攤幫忙,捉起豬頭即開始整理。爸爸煮麵功夫好,料理豬頭的功夫更厲害,說將深處的鼻涕清洗好再下鍋煮,否則會有難聞的腥味。T負責清洗豬頭皮,還要洗雞頭、雞腳、豬頭骨肉,作為麵食旁的小菜。 那時七堵才這麼一家麵攤,省道仍未拓寬,巨大骯髒的貨車頻頻呼嘯而過,既吵且臭,麵攤就在大工廠水泥圍牆旁的空地,一個外省老兵為了養家,開了家小麵攤,故鄉安徽在北,基隆在南,遂取名「南方小吃」。 忙著忙著忙到深夜,爸爸就叫T回去休息,獨自一個人,從半夜賣麵到清晨,賣給深夜開貨車的司機。那時,基隆港埠繁盛,通宵達旦的,日夜人流車流錢流不息,麵攤就趁移動的空隙,夜半那一點饞意,覓得一家人的生計。 ▲ 機翼兩側的渦輪聲嗡嗡不斷,雖吵雜但持續穩定,持續的聲音易於入睡,但T就是睡不著,看那讀報的老人,雙鬢花白,眼神炯炯,很像爸爸讀報的樣子,有時候,還會讀給T聽,解釋給他聽,叫T用王雲五的四角號碼檢字。爸爸出生於書香世家,自小就習字背書,學問很好的。不幸遇到戰亂,陰錯陽差從軍被炮火與命運一路趕到這海外孤島,與家鄉的事物斷了連繫。 這樣的故事,T聽爸爸與老鄉說得太多,沈積在心底如泥,逐漸萌生政治社會歷史的好奇,遂著手學習、探索,更有扭轉的志業,遂在太平洋兩岸飛,那高端的政治折衝,猶如臨於懸崖,爭那一分一毫,稍有不慎,隨時粉身碎骨。 他想用一整個人生,來思考那國與國、時代與時代之推移,分析得要清晰,判斷必需精準,至於背後真正的動力與原因究係為何? T毫無把握。 ▲ 基隆的雨細細綿綿,落在身上不會溼,卻黏稠難受。T當爸爸的助手,忙著端麵給客人,蹲在圍牆旁洗碗,雨絲與油垢泡沫混雜溷穢,巨大的貨車揚起灰塵,隔開省道的這頭與那頭。 某次,媽媽帶著兩個弟弟來,左右也不看的就衝過來,貨車急煞還是撞上,人沒死,從此就被嚴格禁止,不准來到麵攤,只有T,家中的老大,可以跨越到這頭,來到這家麵攤,南北兩路,龍蛇皆來,還有那群流氓,點了滿桌的菜,吃完就走,T笨笨的喊說: 還沒付錢呢! 兄弟就從皮衣中抽出傢伙,敲了敲桌角說:要錢,還是這個? 爸爸不說話,忙著煮麵切菜,叫T早點回家休息,好好讀書。 ▲ 讀報老人把燈熄卻,機艙更加黑暗了,T彷彿回到小時候的夏日,蚊蚋叢生,弟弟們躲到床上,將爸爸退伍偷帶回的飛行傘撐開,當作蚊帳,隔開那細小且兇狠的叮咬。 回到家時,弟弟睡了,疲憊的T鑽進蚊帳,閉上雙眼睡去,留爸爸一個人守著麵攤,守著長夜,守到天明。 常掛心著,那群流氓會不會再來?半夜的生意可好?沒有生意的時候一個人是否感到孤寂? T摸了摸口袋,有爸爸塞給他的錢,多買些吃的,給兄弟們補充營養。 ▲ 爛醉時,爸爸才會多說一點,總是從童年談起、說起故鄉、咒怨戰亂,然後就來到了南方。做夢也想不到,會在這地方落腳,靠這破爛的麵攤維生,從此就回不去了。 怎會在這個地方呢? T也不知道,為何他人在這裡?在陌生的國度上空,腳踏不到地。 一樣是疲累虛脫到無法入睡,黑暗中,撥開眼前的那一層迷離,將飛行傘張開,跳了出去。 走出家門,鑽進隧道,穿越火車鐵道,街道與市場正要甦醒,T也偷偷來到省道旁。 長夜漫漫,爸爸要如何面對? 讀報,挺直了背脊,將報紙拉得整平,尊嚴地讀著。 貨車惡狠呼嘯,亦不改其色。 直到天亮。 T將窗戶打開,銀亮的光,刺入機艙。 就把報紙放下,背脊挺直,抬起頭,一個人面對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