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走出酒家,醉顛顛的,腳步散亂,到外頭散散酒氣。 扶著石砌的短牆,牠自山腰俯望延伸至海的這座山谷,月亮撐大了眼睛,彷若可看到裡頭的微血管。 恍然意識到,今晚乃人間的元宵,到處是賞花燈、猜燈謎、放沖天炮的人潮,好不熱鬧。 在這曾經繁華、沒落到煙滅的山村,牠抽出了煙斗,想要吐息一下煙霧──說時遲那時快,山間傳來鬼嚎聲,一陣勁風從後頭猛力推送,將牠從短牆推下這山村層層砌築的駁崁之下。 牠懸吊半空中,面對整座山谷以至海洋,月光照耀的海中央,剛好是座孤島,那是監獄,囚禁最惡劣兇殘的鬼。 「哼,趁酒醉時要把我推下山崖,風鬼啊風鬼!要陷害我可沒那麼容易,我的右腳可是綁著鎖鏈,那鐵環可是釘入我的骨肉啊!我的罪愆可是淪肌浹髓,死繫在這座山村啊!」 於是乎,牠一個起身,手拉緊鎖鏈,一拉一升,要攀回短牆。 月色溶溶,拂照著黑漆漆、屋頂淋上柏油的山村,唯有酒家窗櫺縫隙透出酒味菜香、鶯聲燕語、五光十色,在唯一有顏色的酒家外,盡皆闃黑幽黯,人跡生氣皆無,唯鬼那般的灰暗膚色。 未能成功將牠推落山崖,風鬼在谷間發出淒厲的哀號,順著風勢,抄了隻斧頭,那種砍千年巨木的斧頭,要把牠腳上相連的鎖鏈砍斷。 牠將煙斗丟出,擊中風鬼的額頭,風勢急轉直下,往海洋與月光中的那座監獄孤島而去。 ※ 牠翻回短牆,回到街路,仍是醉醺醺的,想說外頭危險,還是回酒家好了,美麗的狐仙女鬼正等著牠,剛才四色牌打到一半,老紅酒開新罐,要回酒家為歡取樂去。 空中,出現一點點的紅,可不是兇殺噴濺的血點,而是均勻的閃爍的燈火。 「啊!元宵放天燈了!放那麼多啊!」牠吹了一口酒氣,看山間飄浮緩升的天燈,一整片一整片飛升,往空中越飛越高,好似往月亮那兒去,但連邊都沒沾上,就燒盡墜落了。 「要是真的飛到月亮上頭,天燈就不會消失,就為成為燈籠,裡頭的燈油不盡,永遠散發光芒⋯⋯但那世間人們許的願望就會永遠保存著,天燈不滅,願望也不會實現。」牠自言自語。 腳鐐摩擦地面,發出生硬的聲音,沿著短牆到街道深處,那被黑屋頂包覆的不見天街,裡頭蠕蠕爬出一個孩子,剃著光頭,臉面消瘦,一對眼珠如礦坑口般深不見底: 「好心的大爺啊!拜託你拜託你!可否實現願望!讓我爸爸回來⋯⋯」那小鬼如蟲爬近,一把捉住牠,牠使盡氣力想踢開,但小鬼糾纏不走: 「告訴你!你爸已經死了!你的願望是不可能的!」 「拜託!拜託你!我要我爸活著回來!我要爸爸回來!」 「你死了這個心吧!告訴你!他被礦獸捉去了!我親眼看見啦!」 小鬼整隻軟癱,那如礦坑入口的雙眼瞪大,越來越大,深不見底的黑暗如灰黑的袋口,倏然大開,一個反折倒收,黑暗不斷從裡頭冒出來──也將牠拉入了回憶、拉到牠生前,牠是個他,和一群同伴正在最深處,挖掘金礦。 ※ 「阿達仔,聽講你大漢囝仔成績真好?」他問。 「無啦,普普啦,伊是好運考第一名,我買大雞腿予伊,伊閣毋甘食,講欲分予小弟小妹,伊家己無愛啦!」阿達回。 「恁大漢--ê真捌代誌,以後定著會考著大學,趁大錢,你就好過矣!」他講。 「你就毋較緊揣一个對象結婚,我想,恁的囡仔決定將才!」阿達講。 「我干焦愛粉味、蹔酒店,飼囡仔艱苦,開查某較爽啦!」 他笑,阿達也笑。 就在此時,他的尖鋤鈎出一塊空白,不是煤也不是金,而是一個空白,他覺得奇怪,用手去撥,越撥越大,如同一組門框,光滑平坦。 他趕緊叫其他同伴來,全身大汗沒有穿衣服卻全身髒污的他們,探頭一看,初有光,甚窄,阿達生性好奇,先跨了進去;他猜疑心重,謹慎小心,看著大家都走進去,最後才跟進,起初聞到一股瓦斯味,然後眼睛慢慢受光,看到高敞不見頂的地窖,然後是瘋狂求救聲,阿達與同伴竄逃,有人被巨大的石掌摘去頭顱,有人一隻手不見了,有人在地上爬,滿臉是血。 「礦獸,後來才知道那是礦獸。」牠望向不見天街的黑暗深處,爬行來的阿達那個考第一名的孩子的鬼魂已消失,牠被回憶困住了,想要回到酒家,雙腳卻無法動彈。 ※ 那是牠成為風流鬼的轉折,自此他沈溺於酒家,浪擲千金縱情酒色到死在飯桌下。 那次礦災,只有他活下來,其他的同伴都死了,被礦獸摘掉吞食踩成爛肉。 牠不想去回憶,但回憶硬將他拉回礦坑,隧道口那些管理者私底下都收到他的錢與禮和粉味招待,待等一下出礦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偷藏的黃金可順利闖關。 他私下教阿達這麼做,他竟勃然大怒: 「做人就愛守規矩,我無愛做彼款楔後手、烏魯木齊的䆀代。」阿達嚴斥,他就不再說了,依然偷偷挾帶黃金出礦坑,變賣黃金換現,再去搞錢,越搞越大,最後買了艘船,夜半躲在海中島的隱秘處走私,賺了很多錢,錢都花在酒家那些女人、飯桌與賭具上,一輩子酒色享樂。 「阿達仔就是條直,袂曉變竅,莫怪死甲遐慘。」牠還是很生氣,當初叫阿達偷帶黃金,他就不要,講都講不聽,結果人死了,孩子也餓死了,悲哀啊!了然啊! 墜落的風鬼從海面回來,東山再起,抄起更大把的斧頭來追殺牠,大喊: 「你這个歹心的烏漉肚,欲死就初一十五⋯⋯」,但就在風鬼要捲起之時,那一點一點如血的天燈再度飛升,風鬼被那閃爍明亮、如一面血網的天燈牽拌,往天空捲去,往月亮而去。 「戇呆!」牠心頭大喊,當初,阿達要是聽他的話,就不會死那麼慘,就不會在遇到礦獸的時候,什麼都沒有,就被大卸八塊。 已經是風流鬼了,牠依然記得那時候的他,躲在阿達背後發抖。礦獸一步一步靠近,阿達拿尖鋤去攻擊礦獸,毫髮無傷,只見礦獸伸出粗礪巨大的手,說: 「還我金仔!還我金仔!你攏是賊,偷提我的金仔,共恁的金仔和性命交出來!」 阿達沒有金子,但他有,偷塞在肛門內,於是他就把裡頭的金子連同糞便挖出來交給礦獸。 礦獸很高興,手捧金子眉開眼笑,但隨即變臉,說這樣還不夠,還要納「命」來。 一番討價還價後,他手再度深入肛門,深入極深極深處把那東西挖出來,交給礦獸,保存了命。 從礦災脫身後,他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卻從此飛黃騰達,酒色財氣一生,但他是不完全的人,死後也成為不完全的鬼,腳給鎖鏈綁著,拘禁於酒家,不斷的飲酒取歡、耽溺女色,一直到這一晚。 ※ 牠拖著腳鐐,死亡的聲音導入不見天的街道,回響著。 整座柏油黑的山村,俯臨空曠的山谷、月光溶溶的海洋,還有那座島上淒厲、被監禁的厲鬼──竟同時抬頭望,看著一盞孤燈,如蝌蚪般飄上,沒有熄滅,沒被黑暗吞噬,而是一直飄升一直飄升,明明滅滅的往月亮而去。 海中島的厲鬼齊聲發出哀號,引得牠回頭,順著厲鬼抬頭的方向,發現那盞天燈,給風鬼抱著,往月亮而去,融成一體。 血紅色的月亮,佈滿了血絲,暴烈、擴散、漫漶。 大事不妙,牠趕緊快步跑回酒家,裡頭的女鬼笑盈盈喊說:「來呦!來呦!人客緊轉來!」 來不及了,天燈受到風月的加持,從天上急速降落,將牠套入裡頭,燃燒,溶解,哀號,將牠套出街道與山村,將繫聯的腳鐐扯斷。 只見一盞不滅的天燈,飛翔於柏油黑的鬼村之上,定格於不知名的死谷之間。 就在廢棄的礦坑的最深處,礦鬼不斷吃著那東西,一咬再啃,血淋淋與灰黑骯髒混合著,這元宵的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