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時就讀的學校很小,每一年級只有二個班,國小畢業那年暑假,我知道,有將近五十個女生和我在同一個地方,看著自己心愛的辮子變成呆呆的西瓜皮,難過的掉下淚來。這個地方,叫做春子美容院。 春子美容院的主人理應叫做春子,但是附近兩個村子的人提起她的名字時,用的是日語發音。春子的個子十分嬌小,五官秀氣,但是下顎的線條非常方正,看起來,有種掩藏不住的倔強。 春子美容院距離我們讀的小學很近,也同樣是位於兩個村子的交接點,所以生意一直很好,尤其是碰到逢年過節或是隔天學校要檢查儀容,經常在她店裡一等就是三、四小時,整間店裏滿是剪落的頭髮以及熱燙髮劑的藥包味。 整個春子美容院是仿日本是的木板屋,屋頂及外牆塗了一層黑色的柏油,屋子的後半部是騰空架在一條大圳溝上的,倘若留心一點,可以從一些斑裂的地板縫隙中看見下面嘩嘩的流水。屋前的小路長滿了一排很茂密的樹,夏天的午後,蟬聲正熾,風吹漏了濃蔭,灑落下一點一點金黃跳躍的陽光,這時候搬張矮凳坐在春子的店門口,一面看閒書一面等待,心情是很快活的,不會覺得難捱。但是冬天一來,春子的店看起來總比外面更瑟縮,孤孤單單地架在圳溝上,遠遠看,像一個黑色的盒子。 我一直覺的春子是討厭冬天的,因為冬天一到她笑的次數變少了,總是穿著一件黑呢短外套,襯得她的臉更白,緊抿的嘴唇好像在和旁人賭氣一般,只有一次我見她不理會雙手的忙碌,笑著和另一位在旁等候的客人說她的男孩已經長大了,前些天特別冷,她要兒子晚上過來和她一起睡免得著涼,但兒子怎麼就是不肯…她說著說著就默然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店外的小路望去,一種她自己看不見的憂鬱。 春子,她是一個男人的細姨。 有一次,我聽見春子向一位熟悉的婦人講述她前些天宴請幾個手帕交吃飯的事。那天春子的男人也來了,這使得春子十分高興,男人的到來讓她面上有了光彩。或許是出自一種補償心理,男人自告奮勇地負責了廚房的工作,如此一來春子在與姊妹們交談時也就更氣壯了些。可是春子的意滿在男人端湯上桌時倏地轉成一種狼狽的憤怒… 「我明明告訴他,請客用的整套新餐具放在碗櫥裏,他偏偏直接用那口舊鋁鍋,砰地一聲就把湯擺在正中間…我知道,他一直認為我好打發,所以什麼都隨便,什麼都不在乎…」春子一面切齒地對婦人埋怨,手上的剪子一面在我耳際喀嚓的響,好像滿腔的委屈忿怨舊恨新愁此刻都停留在這一絞一絞的動作上。當時我實在搞不清楚用舊鋁鍋或是用新磁碗盛湯究竟有什麼差別?我只擔心我的耳朵。 過了兩年,春子搬離了圳溝上的舊板屋,住進一幢離客運站牌不遠的二層樓洋房裏。這洋房站在一片稻田裏,四周還圍起了黑色的鐵柵欄,但是,最醒目的是一塊長形垂立的大招牌,高高地從二樓懸掛下來,白底紅字揚眉吐氣地寫著─春子美容院。 洋房,是春子的男人出錢買地替她蓋的。 國中畢業那年暑假,我到春子這新的店裏去,將西瓜皮換成赫本頭,一進門就聽見春子對一位客人說:「…其實我也可以按照他那邊那個住的條件一樣要求,她有什麼,我也可以有什麼。但是,這又何必呢?我這個人就是好說話,凡事不計較,隨隨便便可以過就好…女人嘛,就是要會替男人著想…」 這是我最後一次在春子美容院剪頭髮。算一算,十四年過去了,那塊招牌,我想還是在的。 (文 /尤秋玲 發表於民國84年 /台灣時報) #三十幾年了春子美容院已搬離舊址新址也歇業後變成幼稚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