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大門的日與夜 零度的氣溫,半夜兩點的東大門正是熱鬧的時段。堆在街道旁一袋袋的衣服,等著被運到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國度。穿著厚重夾克的男子騎著載滿貨物的機車,蛇行在街道間及人行道上。三不五時還會有阿珠嬤頭頂著放食物的圓形銀色鐵盤,穿梭在衣服堆裡外送餐點。 走在批市裡,臺灣女孩曼菱右肩揹著寬近一公尺的黑色尼龍大袋子,左手拿著用Excel整理好的清單,循著上面寫的號碼尋找批市裡的檔口(註:批市裡對店家的稱呼。),向店員比了要什麼衣服、什麼色、幾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把衣服丟進右肩上的袋子,接著又往下一家移動。 冬天的衣服重,袋子裡只放進幾件大衣就輕鬆突破10公斤。批市的走道大多不寬,僅容兩人並肩走,被擠到跌倒也沒人有空來扶,曼菱把袋子甩上肩,繼續往前。批市店家把空間利用到極致,難容多人迴旋,幾次要走進店裡,「別進來,去外面等。」曼菱被店員揮手趕出來,只能縮在邊角,等店員忙完才來問她要買什麼。 「每次清晨下班,我就向自己道謝。」曼菱說︰「謝謝自己又堅強的度過一天,距離還完助學貸款的目標又近了一點點。」 120萬韓圓的教訓 1992年出生的曼菱,高中學的是木工,大學念設計。大學時有機會隨學校到韓國參訪,第一次出國的她,如同海綿初次感受到水分,怎麼吸收還是覺得渴。「我覺得看不夠、想看更多更多!」大學一畢業,還揹著就學貸款,她就申請了打工度假簽證,再次飛來韓國。 沒有認識的人,不會說韓文,準備的錢也不多,「不如找代辦,頂多一個月的薪水給對方,但至少生活跟工作都有保障。」臺灣的代辦就如前述的B公司,一整套代辦下來,手續費大多要6、7萬臺幣。曼菱在網路上搜尋到一間韓國的代辦公司,代辦費用只要120萬韓圓(約臺幣33,000元),還保證兩個禮拜內就有工作,她放心的匯了款。 到了韓國,適逢中秋連假,韓國人對中秋的重視度等同於臺灣人的農歷新年,公司、商家大多也一起放假。對方來接機,把曼菱送到需另外支付費用的民宿後,就對曼菱說:「連假我們不上班,妳這幾天先自己找地方玩吧。」直到5天連假結束後,才帶她去辦登錄證、手機門號等生活所需事項。而原本說好要幫曼菱介紹的工作,卻是每天上班12小時、週休一天,月薪僅有130萬韓圓(約臺幣35,000元)的中餐廳工作。 那年,韓國的基本時薪是5,210韓圓(約臺幣140元),曼菱在中餐廳一個月需做288個小時,照理要能拿到150萬韓圓(約臺幣4萬元)才對。但即使拿得到150萬,曼菱也不想做。她幾番重申︰「我是來打工度假,不是來當臺勞的,這麼長的工時,我何不去工廠?」 對方一再搪塞:「妳不會韓文,沒什麼工作可以讓妳挑。」爭到最後仍不了了之。 受夠對方的拖拉戰術,曼菱最後花了兩天,自己找到工作跟住宿,開口跟代辦公司討回費用:「請把沒有幫我做的事項結算完後,退費給我。接機、辦登錄證、辦手機這些服務我都可以付費,但是找工作跟住宿,請退費!」接待他的小姐卻說自己離職了、不清楚狀況,老闆也持續不回訊息。臺幣3萬多的代辦費,換來的卻是「靠自己最實在」的教訓。 從客服、免稅店到東大門 曼菱前後做了不少工作。第一份工作是網路遊戲客服,專門處理中國玩家的來電。「最困難的是英文發音,玩家的Z和J,還有A跟L發音超難辨別。」這份工作她做了3個月。 第二份工作是專接觀光客的珠寶免稅購物站,專接中國團客,一個月薪水韓圓150萬(約臺幣4萬元)。老闆是香港人,員工也有二、三十個香港人,臺灣員工包括她只有4位。「整個工作環境感覺很勢利,大家都在勾心鬥角。」做了一個月,她決定離職。 第三份工作是飯店打掃,在東大門的Hotel Tong。一天只要4小時,月薪112萬韓圓(約臺幣3萬元)。空下來的時間,她開始做代購,先是幫嫁到韓國、也在做代購的臺灣人妻朋友跑腿,接著到背包客棧(網路論壇)上面PO文自我介紹,看有沒有韓貨賣家需要幫忙追貨的小幫手,過著白天打掃、晚上買貨的日子。 做了幾個月,常配合寄貨的貨運行缺人,問她要不要到貨運行上班,一週上班6天,一個月140萬韓圓(約臺幣38,000元)。可以一邊上班、一邊經營自己的客人,曼菱說︰「何樂而不為。」 日夜顛倒的批市生活 臺灣賣韓貨的人多,最大宗是女裝、化妝品,衍生出來的還有飾品、鞋子,再來是童裝、玩具、零食、廚房用具等。其中女裝、飾品、鞋子的批發市場都集中在東大門一區,且是晚上營業,白天沒開。 批發市場集中在首爾地鐵二號線的東大門歷史文化公園站,及地鐵六號線的新堂站之間。一棟棟光亮亮、外牆掛著大型模特兒廣告,看上去就像百貨公司豪華的建築,一走進去,才會感受到那股亂哄哄中帶著獨特秩序的市場活力。 有的檔口裝潢陳列做得精緻,有如百貨公司專櫃;有的檔口占地只有一、兩坪,店門口就是櫃子,擺滿衣服,店員要出入還得赤腳爬過。 批市裡有好幾棟大樓,包括U:US、NUZZON、apM Luxe、apm Place、Designer Club、STUDIO W、the OT、光熙市場、青平和市場等,每棟大樓販售的產品風格、價位都不同。 以位於路口、最為顯眼的U:US來說,衣服做工精緻時髦,就像專櫃貨,價格也不便宜,一件冬天的上衣批發價可能就要5萬韓圓(臺幣1,500元)。零售價通常得抓批發價的兩至三倍,賣家才賺得了錢,等於一件上衣需在臺灣標3,000元以上才回得了本。臺灣網拍賣不動高價路線,在這裡看到的批客大多是中國人,或經營實體店面的老闆。 位於批市角落的青平和市場,雖然名字中有「市場」兩字,但仍是一整棟建築。不像U:US那樣明亮顯眼,顧店的也都是阿珠嬤,裡面滿是窄窄擠擠、一兩坪的小攤位。但這裡衣服便宜得多,夏天T恤可能只要5,000韓圓(臺幣150元)。但款式略顯俗氣,質料普普通通。在批市走跳夠久你就會知道,這樣低價的貨大半來自中國,可能是廣州虎門或浙江義烏。而這些衣服在中國批市一件約賣臺幣三、五十,到東大門批價一件臺幣150元,但到了臺灣,說是韓貨,被標上原價550、特價450。我不覺得該說誰獲取暴利,就是轉手之間各種成本堆疊的結果罷了。 到東大門批貨有規矩 新入行的韓貨女裝賣家去東大門批貨的流程大概如下: 1.人到批市,在各棟建物檔口之間晃晃,一天看個上百間,要對自己要賣的衣服風格、品質、價位有個底。 2.邊走邊看,有喜歡的貨可以先下手幾件。批市的門檻其實不在數量,同款拿各色,或在同間店多買幾款,這兩種買法都可以拿到批價。 3.邊買貨、邊筆記,是哪個建物、哪個檔口(都有門牌和名字,買貨也會有收據)、什麼款式顏色、價格多少。 4.買完貨,放回旅館,可自己拎回臺灣,量多就找貨運行寄,幾天就可到臺灣。貨運行的價格很亂,女裝通常一公斤在臺幣100元上下,另外還有報關費用,一公斤約40、50塊,低消是十公斤。所以如果只有少少的貨就自己拎吧,找貨運行並不划算。 5.可在韓國就拍穿搭照,PO上網讓顧客看要不要買。若有訂單,隔天就可立刻重返批市再買貨。 6.貨帶回臺灣後,大賣家會找模特兒進棚拍照、修圖、上架,至少也要一週。小賣家則是自搭自拍自上架,較為機動。 衣服上架,訂單進來後,若現貨不夠賣,人又不在韓國,沒辦法跑批市怎麼辦?就要找住韓國的小幫手或貨運行追加。把資訊發給對方,讓對方代替你去批市追貨。買貨的費用、追貨費(通常是批價的10%,量夠大才能壓低)、運費、報關,都是賣家要負擔的成本。 晝伏夜出的追貨小幫手 曼菱的工作就是在幫這些身在臺灣的賣家追韓國的貨,依照賣家做好的紀錄找到原店舖,「我要這個、這色、幾件。」付款拿了貨後再打包寄回臺灣。聽起來簡單,其實現場的狀況很多。 東大門批市的店家是真正的「快時尚」,許多小型成衣工廠散落在東大門、新堂外圍,貨賣完了就立刻趕工縫製,再補貨拿出來賣。所以常常到檔口追貨,店員會說,你一小時後/明天/後天再來。一小時後拿貨通常最穩,一定買得到;要明後天才能拿的就比較容易拖延。常常隔天人都到檔口了,店員可能兩手一攤,貨還沒到,老話一句「你明天再來」,一天拖過一天。 你可能會問:「不能在出發前先打電話或傳訊息問店家有沒有貨嗎?」如果數量夠大,店員還可能好聲好氣的回你。如果一次只追個一、兩件,那也難免店員會無視你。所以大部分是先付錢後再拿貨,如果遇到季末斷貨、不做了,也是常有之事,都得靠經驗判斷、搏交情做事。 曼菱說,最容易出問題的就是鞋子。因為尺寸多,一款鞋可能有三種顏色、六種尺碼,算起來就有十八種選擇,訂單一多就容易混亂。比起女裝,鞋子既複雜又難賺。 除了追貨,曼菱還常常得做商品開發,賣家丟一張帽子照片來︰「有客人想買這個,妳知道在哪買得到嗎?」她就要在批市裡眼觀八方,從幾千個檔口裡尋找照片裡的商品。找到了,客人可能只下單一、兩件,曼菱抽10%,花費幾個小時的工夫最後只賺到臺幣幾十塊,但她不以為意,「我覺得這是投資,我握有別人沒有的資訊,多知道一些什麼東西在哪賣,那我的無可取代性就比別人高一點。」 遇到的客人多了,也有許多令人咋舌的故事,讓曼菱忍不住生氣︰「幫臺灣人做事很不值得!」臺灣客人愛殺價的最多,許多人愛誇口自己生意做多大,一次會進多少貨,想以量多來砍代購費的%數,最後實際的買貨量卻遠不及他誇的口。 曼菱遇過一個賣鞋的客人,一開始說一個禮拜會進五、六十雙鞋,最後卻每天只下個一、兩雙,還要求曼菱每天都去追貨。買手平日要跑的點很多,特別是批市鞋城的位置較遠,通常量少的話會累積個幾天的訂單後才去追,否則時間成本不划算。 目標改變,夢想也變得更大 貨運行的工作做沒幾個月,因為客人變少,老闆有天傳訊息給曼菱:「就做到下禮拜吧。」匯了50萬韓圓(臺幣14,000元),打發她離職。雖然手上還有自己的客人,但瞬間少了一筆固定收入,心慌的曼菱又回到Hotel Tong做打掃,兩個月後才找到另一個貨運行的工作。 這個貨運行頗有規模,在中國、韓國都有辦公室,也有人專門在各檔口拍照,讓客人不用到韓國來就可以憑圖選購,是一條龍式的服務。曼菱負責驗貨,不用去批市現場追貨,工作輕鬆許多。買手們半夜追貨,工作時間是晚上10點到早上8點。負責驗貨的人則是早上8點上班,下午6點下班,月薪有180萬韓圓(臺幣49,000元),是曼菱在韓國幾份工作裡月薪最高的。 公司全是中國人,曼菱是唯一一位臺灣人,就像動物園裡的熊貓一樣備受關注。一開始她不太習慣這個環境,因為有人出錯,主管會大吼罵人;一起吃飯,有人會拿筷子敲碗。相處久了後,曼菱才比較理解這群同事對人的熱情。甚至有同事跟她說︰「我以前都好期待臺灣客人來補貨,沒想到現在竟然有臺灣人同事。」還有人說︰「我跟妳講話都不敢太大聲,怕會嚇到妳。」讓曼菱不禁莞爾。 每天在貨運行上班10小時,晚上還去幫自己手上的客人追貨,曼菱拚老命似的賺錢,一反當初她對代辦仲介振振有辭「我是來打工度假,不是來當臺勞」的態度。 朋友看著她,搖頭感嘆︰「23歲的女生,賺錢賺成這樣,怎麼不去玩一玩、或好好談個戀愛?」 但找到生財之道的曼菱待在韓國一年後,目標早就改變︰「想把助學貸款還完、想要有一點存款、想讓爸媽放心。」 白天貨運行驗貨,晚上批市追貨,月收可達臺幣10萬,曼菱的生活慢慢穩定下來。在韓國待滿兩年後,她決定啟程往下一步走。一年前寫下的目標已完成,貸款還清,也有了點存款。回臺灣不到兩週,她前往菲律賓的語言學校,實現她的新目標與舊目標。「我的願望是可以使用三種語言,跟我的韓國朋友一樣,能隨意講韓文、英文跟中文。」至於舊目標呢?「這個世界,我覺得看不夠,想看更多更多!」她去歐洲自助旅行,接著到澳洲打工度假,之後還計畫去加拿大。 我想起兩年前的春天,我們拿著啤酒與烤肉,坐在首爾某處的公園草地上聊天,她憤憤不平的跟我描述自己因為一千塊臺幣被臺灣客人告詐欺,帳戶被凍結的鳥事。也想起她用line跟我解釋她的東大門遠端批貨模式,用以前所累積的廠商資訊與人脈情報,讓她在臺灣也可以憑著教學賺錢。 看著她在網路上貼出一張張澳洲景色、美食、跟臺韓朋友們的合照。韓國成了她人生的養份,澳洲則讓她繼續茁壯。我有種直覺,她的視野會愈來愈廣,步伐會愈來愈大,心底永遠有臺灣,但世界才會是她的戰場。 Fion的限量簽名書:《她們的韓國夢:打工度假的美好與幻滅》現正預購中! 博客來連結: 《她們的韓國夢:打工度假的美好與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