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一０一期

　　這兩個月在重看這兩個系列。在那個動輒大長篇，或是只能寫個中短篇就沒了的年代（1966年），古龍的《楚留香傳奇》這種中短篇系列，其實是一種開創。一直到他1972年寫陸小鳳，能像他這麼做的人還是很少（主要是因為七零年代武俠小說的創作沒落了），所以那個年代，這樣以一個男主角來寫的武俠系列，真正成功的就只有古龍一個。

　　楚留香會紅，很大部分是因為007。007系列電影在六零年代的紅遍天下，讓楚留香也跟著成功。但他的成功當然不僅僅是乘著這個勢頭寫得相像而已，而是吸取這個系列的優點，融入小說技法。古龍小說的「電影化」，不是在他寫《蕭十一郎》的劇本才開始的，而是在模仿007寫楚留香時，就同時引進了電影分幕的概念。所以楚留香的段落是很清楚的，這一段要寫甚麼，演甚麼，收甚麼，那一段要去哪裡，演甚麼，收甚麼，都像電影一樣分明，而不會像過去一樣，東拉西扯寫一大堆有的沒的、跑野馬穿插來穿插去。

　　角色也清楚突出得多。模樣清楚，個性鮮明，很適合拍電影。楚留香「雙眉濃而長，充滿粗狂的男性魅力，但那雙清澈的眼睛，卻又是那麼透徹。他鼻子挺直，象徵著堅強，決斷的鐵石心腸，他那薄薄的嘴角上翹的嘴，看來也有些冷酷，但只要他一笑起來，堅強就變作溫柔，冷酷也變成同情」，這個樣子，活脫脫就是演007的史恩康納萊（Sean Conery）。（古龍連他多毛的特徵都寫進去了，胡鐵花就說：「除了母猩猩外，還沒有女的會像他身上那麼多毛的。」）這就是為何，《楚留香》系列之前的小說很少能拍成電影，不僅僅是因為小說變好，而是古龍變得很會創造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

　　當然，《楚留香》有它獨特的好看，不僅僅是因為模仿007。首先他依然是武俠小說，有武功的幻想和厲害的武打場面，跟相對寫實的007還是有差別。其二就是，它是一部「兄弟小說」、或「友情小說」，跟007自己獨大、到處招蜂引蝶的獨腳戲不同。

　　武俠小說理應是「友情小說」，而且是最容易寫成「友情小說」的，可惜能寫出深刻、好玩、又很日常的友情的武俠，卻是少之又少。你看看偉大的金庸，他的世界是很黑暗的，男主角不是要報仇，就是要利益鬥爭，男性跟男性之間總是難以和諧，即便韋小寶跟康熙小時候多友好，長大了之後仍然要為了各自的利益，跟對方明爭暗鬥。男性的緊張，只能通過溫柔的女性來緩和，不是緩和男性之間，而是緩和男性自身的暴戾與孤獨。

　　但古龍不同，古龍是個很會交朋友的人。不像金庸，你極少聽說誰跟金庸是好麻吉，就算倪匡，也只能跟他是「有界限」（用倪匡的話來說）的好朋友。古龍卻到處都是好朋友。這當然跟他少年離家、到處投靠朋友所累積起來的情感有關。所以反映在小說，就比金庸的溫情、溫暖很多很多。

　　古龍早期的小說也寫不出這樣的意味，但在《武林外史》寫沈浪與熊貓兒、《絕代雙驕》寫小魚兒與花無缺之後，卻好像突然開竅起來，寫了很多動人的友情。雖然古龍最有名的就是他很愛寫「你最好的朋友，就是你最大的敵人」，其實他的小說裡，真正以出賣朋友為主題的，只有極少數如《流星蝴蝶劍》，絕大多數都是在喧染友情的溫暖。就算是《流星蝴蝶劍》寫律香川背叛老伯，老伯之所以能夠報仇，也是因為更多忠貞的朋友在幫忙。他最好的小說，通常就是友情最溫暖的那幾部。

　　說到男人之間的感情，難免要提一下近十幾年來興起的ＢＬ風。我總覺得那是女生想象的男性情誼，而不是男性之間真正的情誼。別人愛怎麼想象隨便啦，但我也實在不喜歡每件事都想成ＢＬ，挺煩的。在ＢＬ的世界，好像每個長得好看的男人之間，看到對方就想上了他，而且一定會分誰是攻誰是受。然後不管劇情怎樣、場景怎樣，其中一個就很狂暴地愛著另一個，另一個本來百般抗拒，最後卻不得不雙頰泛紅地接受──我不知道啦，我看過的ＢＬ有限，看來看去都看到這些，始終很難融入裡面的邏輯。ＢＬ總讓我看得滿眼粉紅小花花，那種感覺好像小時候看到妹妹在玩芭比娃娃，你不明白那有甚麼好玩的，芭比娃娃有甚麼好美的，你沒辦法參與進去。

　　男人之間不是這樣的。男人之間就是要競爭，一定要打架，但打著打著發現對方打得真好，就欣賞起來，然後就做朋友了。做了朋友還是要打，不過只為了好玩，不會真的打死對方，只會把對方打敗，欺負欺負他。輸了就很幹，但還是要做朋友，因為這樣每天打來打去比較好玩。遇到甚麼壞事，你總會去找跟你打最多的人，因為他最了解你。真被打到服氣，就不打了，你比我強，我叫你大哥，小弟我為您效勞。就算做不成朋友，有一天對手突然落難或死了，也是會難過，因為沒人陪你打了。男人之間如果客客氣氣，往往不是因為把你當朋友，反而是不喜歡你、懶得跟你玩。吵吵鬧鬧反而是喜歡的表現。

　　男人之間是這樣的。不是那些小花花。與其看ＢＬ，我還比較喜歡看同志小說，至少比較真實可懂。

　　古龍的男人們也沒那麼多小花花。雖然小魚兒在看著熟睡的花無缺、心中泛起保護之情時，你難免也會泛起一些小花花，但那是不一樣的，小魚兒並沒有把花無缺當甚麼他要ＸＸ的受。

　　我稱古龍這些細寫友情的武俠小說為「友情小說」。古龍的確把武俠小說裡應有的兄弟情誼放大、細寫，成為他的小說、甚至是武俠小說的巨大魅力。我們看《水滸傳》，不就愛看宋江認識武松、武松為兄報仇、浪裡白條與李逵不打不相識、魯智深千里護送林沖麼？喜歡看《西遊記》，不就喜歡看孫悟空跟豬八戒一天到晚嘴砲、沙和尚一副不關我事的樣子麼？不就愛看豬八戒老在唐三藏面前說孫悟空壞話、遇難時卻兄弟同心麼？看到這些，就想到身邊那些經常打打鬧鬧的屁孩朋友，人生的寂寞頓時清空不少。誰不想要有胡鐵花、熊貓兒、郭大路、司空摘星、花滿樓這些好玩又可愛的朋友？

　　對我來說，這樣的武俠小說，才是好看的武俠小說。哪像一大堆武俠小說，都在寫愛情愛情愛情，好像男人跟女人的感情才是正常的感情可以多寫細寫，男生之間的感情就好像很噁心或沒甚麼好寫的似的。要不然表面上說他們是好朋友好兄弟，事實上卻沒甚麼交集，到底好在哪裡你也不知道，倒是一寫他們反目成仇就寫得很詳細很開心。

　　古龍卻可以慢下來，細寫陸小鳳跟司空摘星怎樣互相捉弄，做些甚麼「司空摘星，是個猴精。猴精搗蛋，是個渾蛋。渾蛋不乖，打他屁股」的爛歌來互相調侃。或是寫王動、燕七、郭大路、林太平四人怎樣窩在一個廳子裡餓肚子、鬥嘴、倒著喝酒。這些都不是重要的故事情節，卻是朋友之間感情越來越深厚的原因。

　　或是他會寫花滿樓跟西門吹雪兩個人，本來是毫無關係的，也不會有甚麼機會有甚麼交集，古龍就硬是要讓他們兩個認識一下，寫西門吹雪的腳步聲別人都聽不到，花滿樓卻知道他來了，讓他心中納悶，忍不住要問花滿樓。或是寫葉孤城明明劍法不輸給西門吹雪，卻寧願露出破綻，死在西門吹雪手上，也不願落入朝廷手中，或逃走流亡天涯。

　　《楚留香》我最喜歡的一段，是寫姬冰雁第一次遇到中原一點紅。姬冰雁遇到這樣的對手，見獵心喜，居然故佈疑陣，讓楚留香追索不到他，好讓他可以跟一點紅好好大打一場。但楚留香還是找到他了，就看到兩人一個用劍一個使判官筆，打得滿身鮮血。詭異的是，其中一方受傷，另一方一定停下來等對方包紮好傷口再繼續打，而不是乘勝追擊。（因為他們已愛上了對方(小花花)）最後分出勝負的關鍵，竟是因為中原一點紅發現有毒蠍子爬上姬冰雁的腿，幫他刺死蠍子才落敗的。然後他們就成為好朋友了。

　　我很喜歡這些寫法。很喜歡古龍在似乎不經意間，把人與人之間的真實情感刻畫得貼心入骨。我認為武俠小說除了「武」、寫「俠」之外，寫「友」也應該是最重要的主題之一。「武」代表的是自身超凡入聖的憑藉，「俠」代表的是賞善罰惡的正義，「友」卻是讓這個江湖溫暖可愛的力量。武俠小說確實可以可愛一些，畢竟這個世界，是由可愛的事物在主宰的。

　　但不包括小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