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龍《楚留香新傳之午夜蘭花》

在讀《午夜蘭花》之前，我看了一些簡評和導讀，讀完整部書以後，我又看了一些評論，其中大同小異的是：讚揚小說的敘事手法，但批評小說的故事情節。《午夜蘭花》是「楚留香系列」中最特別的一部，因此我這次也用與前幾次不同的思維去探討《午夜蘭花》的價值和意義。

《午夜蘭花》是古龍的晚期作品，多有論者認為古龍過了全盛時期而陷入衰退期，為了力挽狂瀾，於是祭出讀者喜歡、作者又得心應手的舊題材：楚留香。另一方面，楚留香系列推出後，由於影視方面大受關注，鄭少秋所演的楚留香深入民心，大眾似乎認為鄭少秋生下來就是楚留香，有點像看到甄子丹就想到葉問吧。古龍對此頗有微言，認為大家都誤認鄭少秋為楚留香，卻忘記楚留香只是古龍所創作的眾多角色之一，也忽略了他這位作者。《午夜蘭花》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產生的，古龍除了希望奪回對楚留香的主宰權以外，更要向大家重新強調影視作品中的楚留香不是作者心中的楚留香。

因此，古龍劍走偏鋒、招行奇險，在《午夜蘭花》的故事一開始時，江湖上傳言楚留香已死，而且是死在一個極美的女人手上。「苦行僧」策劃「飛蛾行動」來引誘楚留香現身，借此確定楚留香是否真的死了。所謂「飛蛾行動」，就是由鐵大爺與林還恩決鬥，林還恩是楚留香情人林還玉的弟弟，林還玉生前把弟弟的性命交給楚留香保護。林還恩身邊的蘇蘇、袖袖分別與楚留香的紅顏知己蘇蓉蓉、李紅袖有血緣關係，若是林、蘇、袖三人遇險，楚留香非現身相救不可。

《午夜蘭花》由三種敘事角度來開展，第一組敘事角度就是由「飛蛾行動」的策劃者和執行者來敘述。第二組敘事角度是很多很多年後，有一位長者與一個少年在討論和分析從前這段武林往事，這個敘事角度最特別之處是只有時間，沒有特定的空間，不知道長幼二人究竟身在何處。第三組敘事角度則是楚留香、胡鐵花、一點紅和金老太太在懸崖邊喝酒，他們已經識破「飛蛾行動」的目的，四人談笑風生、輕鬆自若。他們選擇以按兵不動的等待來回應，以此找出「飛蛾行動」的最高策劃者。

三種敘事角度分述同一件事，固然是武俠小說的技巧突破，讀者乍看之下會有混淆，但只要參看杭州雪印堂主人於二零一六年一月六日發表〈楚留香傳奇之《午夜蘭花》的問題解答——並蘭花先生是誰〉的文章，就可以清楚理解故事脈絡。這篇文章詳細分析了書中各人物的身份、功能，其見解獨到，佐證合理、充分，可視為對《午夜蘭花》的注解。

要讀懂《午夜蘭花》，就要解決「誰是蘭花先生」的問題。由於在策劃者的敘事角度裏，沒有人稱為「蘭花先生」。按時序而言，「蘭花先生」是楚留香、胡鐵花、一點紅和金老太太所用的詞語，指稱「飛蛾行動」的策劃者。在長者與少年的敘事角度中，他們是沿用楚留香等四人對策劃者的稱謂。最後我們要跳脫三種敘事角度，以全知角度來看，策劃者的敘事角度所知道的只是整件事一面，而楚等四人與長者、少年這兩組敘事角度，他們所知道的是整件事的另一面。雪印堂主人主張「蘭花先生」是不存在的，只是楚等四人所用來指稱「飛蛾行動」策劃者的名稱。換句話說，楚等四人與長者、少年這兩組敘事角度也從來沒有提到「苦行僧」，因為他們不知道「苦行僧」這個名稱，「苦行僧」就是策劃者。雪印堂主人只解釋「蘭花先生」是一個迷霧、一個煙幕，實際上沒有這個人，但我認為「苦行僧」就是「蘭花先生」，我的主張是能夠融合於情節和雪印堂主人的論述脈絡中，「苦行僧」和「蘭花先生」只是不同敘事角度而出現的不同名稱，實際上是指同一人。

為什麼我們要花這麼大的力氣去分析「蘭花先生」是誰呢？除了「蘭花先生」是全書的關鍵人物之外，因為古龍的弟子丁情，曾經在他的小說中引用這段武林往事，並稱楚留香的紅顏知己蘇蓉蓉因愛成恨，化身「蘭花先生」，逼楚留香回來自己身邊。丁情發表這部小說時古龍仍然在世，而且頗確定這部小說是得到古龍首肯才出版的。也就是說，蘇蓉蓉化身「蘭花先生」的這個觀點，是得到古龍認可的。儘管如此，廣大古龍迷大概是不能接受這個看法的，而且順着「楚留香系列」來看，把蘇蓉蓉寫成大陰謀家是與前面蘇的形象格格不入。在雪印堂主人的解讀尚未發表之前，《午夜蘭花》被古龍迷批評、唾棄，不無道理。但今天暫且撇除古龍的立場，而以雪印堂主人的觀點去解讀《午夜蘭花》，則可以重新使它恢復本有的價值，更是整個「楚留香系列」的總結之作。

為什麼說《午夜蘭花》是「楚留香系列」的總結之作呢？這要回到《午夜蘭花》對古龍的意義去理解。從南方朔的《導讀》、覃賢茂的《評傳》等資料中皆可知道，古龍有意借《午夜蘭花》來顯示自己才是楚留香真正的擁有者、創作者、主宰者，從長者與少年的對話敘事中，有大量對楚留香的歸納、評論、總結，書中沒有明確指出長者的身份，有人認為這位長者就是老年的楚留香，而少年則是楚留香的兒子。無論如何，長者對這個傳奇人物的描述、回想，有推進情節的作用，另一方面在情節外又何嘗不是古龍對楚留香的回顧？古龍借長者這個角色，重看自己筆下的楚留香，古龍寫作《午夜蘭花》時，距離第一部楚留香傳奇《血海飄香》的寫作時間已有八、九年，當時《血海飄香》是古龍的重要成名作之一，奠定他在武俠小說中的地位；寫作《午夜蘭花》時，古龍已進入寫作能量與創意都衰退的遲暮時期，「長者」正是古龍自身的寫照呢！

一部文學作品除了對一般讀者產生影響以外，作者在重讀自己的作品時也是一個讀者。古龍創作《午夜蘭花》時，即便沒有重讀前面的七部「楚留香系列」，但腦海裏一定要參照以前作品和角色的藝術形象。「長者」這個角色，言談間充滿智慧，一句話講與不講，都有他背後的深思。雪印堂主人認為長者與少年的對話，是古龍害怕讀者讀不懂《午夜蘭花》的情節而自己作的註解，我認為其作用不止於註解《午夜蘭花》，更是註解了楚留香，以及他的傳奇故事。

2020.10.7 凌晨 臺北新店溪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