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以溫柔的目光望向看不見的另一邊

2018/08/04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credit: 采昌國際
小偷家族不只是偷東西的家族,而是被偷來的家族,
也是不被看見的家族。
是枝裕和在這部片中以不帶批判性的眼光塑造一個沒有關連的底層人們所組成的,存在於法律之外的家庭。並且引領觀眾一窺他們在社會遺忘的角落,以生命綻放出的奇異卻美妙的花朵。
故事開始於描寫最後一個家族成員小女孩凜的加入。凜的本名叫做由紀,她在原生家庭中受到父母的虐待,時常躲到陽台的小角落。在夜裡從超市偷竊返家的父親 lily franky與兒子祥太,屢次看到在寒冷冬天於陽台發抖的由紀,某日心生不忍,便將由紀帶回家中。窄仄的家裡擠了樹木希林飾演的奶奶、母親安藤櫻、母親的妹妹松岡茉優、lily franky、祥太、以及剛到來的由紀。這老舊的屋子雖然又小又雜亂 (奶奶在旁邊剪指甲,指甲屑還會掉進lily franky外出的鞋子裡),但全家人圍著熱騰騰的鍋子一起吃麵的溫暖,或許是由紀從來沒有體驗過的。
由紀決定要留在這個家後,母親安藤櫻在庭院燒掉了由紀的舊衣服,並且跟她說: 「之後會買新的給妳」。由紀問:「不會打我嗎?買新的衣服,不會打我嗎?」安藤櫻先是一愣後像是知曉了什麼,緊緊抱著由紀落淚,說: 「不會的,真正愛妳不會因爲這樣打妳的」。
在新成員加入的這一夜,觀眾的心中,家人的定義或許已經動搖了。
由於生活貧困,凜和祥太跟著lily franky一起去偷竊以讓生活溫飽。但家人們為了完成凜的心願,全家動員起來,乘著火車到海邊,在沙灘上架陽傘,那唯一一次全家出遊在凜與奶奶心中留下了最美好的回憶。
如此生活在一起的六個人,也曾經是幸福過的。直到事情被外界發現的那一天。
是枝裕和曾說過電影不是用來批判人的,他希望他的電影能成為別人改掉用批判性眼光看待日常生活的契機。在拍攝以日本真實事件西巣鴨四棄子改編的電影《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時,他也並非想述說誰對誰錯,而只是想描繪被留下的孩子們的日常生活,站在旁邊凝視、傾聽他們的聲音。在《小偷家族》中也是如此,因為如此一來,便完成與他們(角色)對話的可能性。而導演能給予角色這樣的凝視與傾聽,也是最溫柔的再發現了。
電影在後半倏地轉向,外界殘酷的質問襲來。原來,稱為家族的家人們間並沒有血緣關係,於是各種惡意的揣度讓他們毫無辯解空間。批判的銳利眼光下,所有家族的成員們都無法抵抗。
安藤櫻說:「⋯⋯遺棄?是我找到她的」。這句「找到」說明了這個家族與外界社會對話無法成立的原因。以她自身的眼光來看整個家族的構成,那其實,是他們「找到」那個在茫茫人海中被遺棄的對方,並且陪伴,而非誘拐或偷取啊。
於是電影開場時lily franky帶著祥太在超市偷竊的第一場戲,不但是演示這對非血緣父子的傳承,也以隱喻手法雙重昭示了他們關係的來由。奶奶「找到」了自殘的亞紀,安藤櫻「找到」了孤單的奶奶,lily franky 「找到」了祥太和凜。又或者說是被找到的人發出了信號,進而形成羈絆。

羈絆的另一種層次

若說電影的前半繪出家庭的組成與運轉,後半段則描寫各個成員脫離家庭後的成長。在前半觀眾看到lily franky與安藤櫻對小孩的「陪伴」與「教導」,後半段則體會到親情不只是給予,還包含了更寬廣的「放手」。
隨著劇情發展,祥太漸漸有了自主意識,對於大人教導的道理產生懷疑,lily franky的父親角色開始無法自圓其說;安藤櫻也發現這個事實,溫柔的說: 「我們對他(祥太)來說是不夠的」,並詳細交代祥太有關過去的線索,期待他找到親生父母,這是安藤櫻的「放手」。
家族被分離後,祥太去找「爸爸」,當天兩人在暗夜中相背對說著內心話。lily franky知道是時候要放棄自己的父親身分了,只好違心地說出傷人的話語,讓祥太打從心底割捨掉對過往家族的情感。這分離的畫面著實讓人難以忘懷,它述說了屬於大人的成長,也再一次處理了《比海還深》的課題:
有勇氣成為別人的過去,才是成熟的大人。
lily franky 為了祥太的未來而選擇退回為「叔叔」,而他聽不見的是,祥太無聲喊出的「爸爸」。

看不見的配樂

除了演員表現亮眼以外,為《小偷家族》做配樂的是日本音樂界的巨擘細野晴臣。七零年代他與坂本龍一、高橋幸弘組成的YMO風靡日本,為現在電子合成流行音樂的先驅。細野晴臣使用鋼琴、吉他、曼陀林、電子音,設計出圍繞家族成員旁有如因情緒擾動而在空氣中振盪出的音符。他的配樂像是自然的環境音,密實地融入電影之中,彷若風聲或水聲ㄧ般,襯托隱而不見的氛圍卻絲毫不喧賓奪主

是枝裕和十年間所思考的總結

「我把這十年之間當中一直在思考的事,全部融入在這部電影當中」。導演是這樣形容這部片的。
若沒有過去的嘗試,《小偷家族》或許不會是今日的樣貌。十四年前的《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是枝裕和就將目光凝視在社會底層家庭,去描繪破碎後的重構,以及那些被留下的孩子們在社會遺棄之外,曾擁有過的幸福瞬間。《橫山家之味》則是基由對母親的懷念而第一次踏入家庭倫理劇的拍攝。在《我的意外爸爸》探索了時間與血緣對親情的關係,並且發掘lily franky作為父親角色的潛力。
而或許《海街日記》中種種在老屋內刻意壓低攝影機對人物與家具間相對關係的構圖探索,讓《小偷家族》在狹窄和室內的演繹更為精緻純熟。也很有可能《比海還深》曾經花了大半時間拍攝過阿部寬與家人在颱風夜,看似相聚卻實則為告別的精采橋段,才有了今日精煉成短短數幕的lily franky與祥太告別的那一晚與隔日的站牌分離一景,只是這次,更加上了祥太無聲地說出「爸爸」,這痛入心脾般的重擊。
作為一個十年間思考問題的總結,《小偷家族》在影展和票房都交出了亮麗的成績單。是枝裕和導演一貫溫柔注視的目光,從《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至今,絲毫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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