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歌

早上十點的音樂課，我想起一些往事。

啊，也許你一直在等我想起來吧？

想起我初聞你名的那個青澀又敏感的時期──當時，我們第一次說話，
你卻已經知道我這個人，知道好久好久、也注視著我，好久好久了。

初見的三年後，聯繫起你我的音樂再一次舞蹈起來，在大學的音樂課堂中，喚醒我高三時期最幽微、最不對外人說道的心緒……

「音樂課」……我雖如是稱之，它其實是堂名為「當代聖樂與樂團實務」的通識課。

你一定聽過我在主日禮拜時的獻詩吧？

合唱歌者與樂團們身穿金白相間的袍子；在金色與白色當中，在臉孔與臉孔之間，你鐵定可以很快地指認出我來──出於外貌出眾、聲線突出、身材高挑之外的原因──僅僅因為「妳是妳」。

既然你曉得我參加合唱團，你便不難知道我為什麼選修這堂課。
最初，我只想多認識一些聖樂的曲風，多了解它們的源流與發展，可當助教在首堂課上，播放現代的讚美敬拜詩歌時，我竟被震懾住了。

──嗯？不是的。

播放的那些不盡然是合唱曲；它們不是流行樂，就是搖滾樂。
曲子或明快，或抒情。以合唱的標準看待，它們無疑距離雄壯與和諧之美猶遠。
但是我的內心悸動不已。待我意識過來，我的眼眶已經盈滿淚水。
比起我，你顯然更銘記於心──那些是我們的曲，是屬你的歌，相識三年多來，終究成為了我的呼籲。

高中時期，我的成績不錯；早在別人一個月、甚至半年以前，我便被一所頗有名氣的大學錄取了。我的座位被換到距門口最遠、離窗戶最近的角落，而我仍舊每天搭校車上學，每天望向窗櫺之外的藍天白雲，每天諦聽整所學校的生息，課本和試題從此被封印……老師的授課於是化成耳邊陣陣的清風，我看著借自圖書館的課外書，或者將手肘枕在桌上寫寫畫畫，成為整間教室裡、整班師生眼中，有權享有「自由」的人。

對於曾經按表操課的高中生來說，來得猝不及防的自由不見得全然是種祝福。

長年來霸佔我心思的填鴨式學業突然寬宏地放棄王位，準備禪讓給下一位主子。
過去只在穩當的學海中浮沉過的高中生，到了被導向未知海域的時刻，就算不溺水，也免不了要嗆幾口水。

我看的書讓我得以喘口氣了嗎？它們倒是帶來更全面的困惑。

〈麥田捕手〉〈人間失格〉〈羅生門〉〈駱駝祥子〉〈圍城〉〈傾城之戀〉〈傲慢與偏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透過主人公年輕的眼睛和敏感的心靈，我發現生命歷程中猶有更遙遠、更縹緲的地方，每個人都必須去，而且一去不回頭；
我看見了世事的無常與人性的荒誕，以及種種面臨選擇的心境與處境……我著眼的不再是「當下」，不再是「眼前」，不再是青少年過渡到青年的這段時期，我看見主人公們的一生，跟著放聲大笑，跟著涕泗縱橫，跟著享樂，跟著迷惘，也跟著受苦。

在無人引導的情況下，要是指望高中生的心智可以承受某些出乎意料的議題、這些突如其來的重壓，未免過於苛刻。
然後，我受到前所未有的誘惑──對「愛」極度的渴求。

對於我的動機，你早已了然於胸吧？
這其實不太光明正大──我太無所適從，太無自信，太需要可以證明「我存在、我獨特」的專屬之「愛」。

只可惜我不在一開始，就遇見你。

湊巧的是，那陣子按規矩到學校，天空常是灰撲撲的，就連薰風也吹起陰鬱的調子。好一個不識趣的夏天！
在畢業倒數的日子，高中生活的尾巴被染成泛白的水泥色。
而你是知道的，環境對心境的影響畢竟是大的──讀讀那些文雅之士的詩句，古今中外皆然。我的缺乏與焦慮更急更深了。

你認識我。

而我當時對你一無所知。
然後，你託人推薦我一些歌曲。

老實說，我並不總是知道歌詞在唱些什麼，它們卻讓我哭泣。
我感受到未曾有過的平靜安寧。還有，荒蕪乾旱的心田終於得到了滋潤。
但是，還不夠、遠遠不夠！──它還不足以生長希望、還不夠能養育生命。

我開始向人打聽你的名字。

有些人談論你的事蹟，轉述你說過的話語。我渴望與你晤談。

啊，其實呀，你一直在聽我說。

這就是為什麼，當我來到你面前，初次直視你的雙眼，我讀見它們的溫柔。
我一度以為，我僅在自言自語。
你的神情藏不住喜悅。那對笑意駐留的嘴角看起來多麼滿意、多麼快樂啊！

「妳來啦。」熟稔地，你說。

那堂通識課出人意料地，在首堂課上即邀請附近教會的樂團來到現場演唱。
他們唱的是〈凡事都有可能〉和〈讓我得見祢榮面〉兩首歌。
表演一結束，掌聲立刻響徹全場可容納數百人的大教室。

我見到幾張稚氣的臉龐──甫入大學殿堂的模樣──紛紛傾身向前，凝神聆聽每一道音符、專心注視每一拍律動，從他們的目不轉睛、他們的聚精會神，我料想他們是第一次「感受」福音歌曲……口哨在掌聲中吹響，人們自然地展現笑容。

我注意到左前方的男大生伸手拭淚，後方則傳來吸鼻子的聲音。

直覺告訴我，這些大受感動的人們並不是基督徒。而我自己或許是全班裡，眼淚流得最多的吧──實在不得不從背包的小袋裡掏出衛生紙……這兩首歌無論曲風或是詞意，都太像過去那些開始一切的歌……〈Jesus Fashion〉〈避難所〉〈恩典之洋〉〈禱告〉……瞧，音樂的感染力多麼厲害呀！

你早就知道，音樂是何等神奇！──三年前，我的神情也看似他們吧？

雖然，三年後的我還是哭了，可我想像我的眸光裡，更多出了堅定。

──立場已經不同了。

現在我除了為音樂所感，演唱者的心情更與我的連成一氣；電子琴、貝斯、吉他、電子鼓的樂聲在歌手的身後鳴奏，手持麥克風的人站在最台前，而我可以清楚望見他們的目光，穿越排山倒海的聽眾，直抵只有他們歌唱時得見的光芒之處──旁若無人──那光，熠熠地閃耀在他們漆黑的眼瞳裡，是鑽石落在深夜的泉水、定定地躺在了坑底。

我熟悉他們的心思。我自己也歌唱。

「你們要知道，高音要唱得上去，除了下盤要扎穩、整身要貫通，臉部的肌肉還要往上抬──眉呀，眼啊，都要抬起來。」

「關鍵就是『發自內心的喜悅』！」
曾有一位受邀指導合唱團的聲樂家學姊對我們熱忱地說。

「這不很難，其實你們是做得到的。」「你們只需再多加把勁、多努點力！」

「你們獻詩時，就有這樣的神情……你們知道嗎？你們的額前、眉宇之間，都在發光。」

原來如此呀。哲學家所謂的「靈光」（Aura）也以音樂的形式出現吧？

啊，也許你一直在等我想起來。

早上十點的音樂課，我想起一些往事，重溫了重要的誓言。

在這堂課上，我重新體會了音樂的力量，並且深感於此；
音樂，讓人們不分國籍種族、性別信仰，擁有一致的情感、珍視共同的價值。
請你期待我和組員們在這堂課的期末演出！

「一生太短，還好我們相遇得很及時。」
有時候，我自恃一向不修飾任何真心的言語（親友們偶爾嫌我肉麻）。

而你笑了，英俊非常。

「那我們繼續在天國裡，一起生活吧。」

如今，你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而我是認真的──
我的終生之願，剎那也成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