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專題｜可以原諒一切：關於《無知時刻》

必須先招供：我的觀影品味並不特別獨到。不像那些影評影迷甚至影痴，會看盡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影展、找遍所有傳聞中的罕見的難尋的片子，或是對影史脈絡或導演和演員等都有信手拈來的掌故八卦。說來慚愧，一直以來觀影幾乎都是被動隨意，少有主動追求，有人邀約、有人讓票、有人推薦，只要時間精力許可，大都乘興而至——幸運的是，僅是如此憑靠機緣，就意外撞見不少直入心底的作品，亦因為一切都在偶然之間，所以更覺得可貴。

《無知時刻》也是這種情況下遇見的，而且特別巧合。那時正值人生混亂時光之後等待重整的階段，內在外在一些大大小小頻繁發生的風波、震盪、變動逐漸趨緩，心平靜下來，覺得能夠再做些什麼了，但卻無法真的提起勁振作，生活過得依舊糜爛，彷彿掉進流沙後陷落的速率變慢了，卻也卡在一個，說好聽只是動彈不得，說難聽是也許即將面臨滅頂那般岌岌可危的位置。現在站在後見之明的角度比較懂得，生命裡種種人事物的種種發展，就像諸多絲線，有時一處不小心打了比較大的結，可能就會將其他所有絲線捲入其中，糾纏成團，卡在同一處；而真正解決的方法，唯有解開那個結——雖然那並非易事。但是這部片——我是說，還有哪部電影比《無知時刻》更適合那個狀態下的我嗎。

在觀影之前，我唯一所知的，只有這是一部紀錄片影展裡的片子（所以它理當是紀錄片，吧？）以及，某位朋友在社群網站上大力推薦這部片非看不可（但完全沒透露丁點內容）。那個早上看見朋友的推薦訊息，不知怎麼地就起了興致，查了時間剛好當下出門應該來得及趕上，而且剛好還有空位，於是就這麼沒做功課（連網頁上的資訊和預告都沒看），無知地迎接了《無知時刻》。

當然看過片之後就會知道此無知非彼無知，或者該說是種翻譯的巧思。英文片名《A Moment of Innocence》，innocence 既有無知或無辜之意，也有純真之意（片名的另一翻譯就是純真時刻），重點是兩義／譯並非毫無關聯：無知者因此而能保有純真，純真則是無知最大的價值，二者相互證成彼此，這正可視為這部片的核心。故事是這樣：導演年輕時熱中政治與社會運動，卻在某次行動中刺傷一位警察，因而心懷愧疚；十幾年後的某次試鏡，被刺傷的警察來到導演面前，兩人爾後決定拍攝紀錄片重現當時的事發經過，並尋找年輕的演員們扮演當時的自己。

記憶與真相的分界在哪裡？而紀錄片對於真實，又能還原到什麼程度？它客觀嗎？它的權力運作是如何？電影以後設的手法敘述導演與警察如何重現事發經過，同時拋出上述探問。這些是對紀錄片類型與影像敘事的大哉問，而回到個人層次，導演與警察本來想藉著拍攝來打開內心的結——一邊是愧疚而一邊是放下——卻在這個過程裡將塵封心底的情感告白了。原來，當年的傷害不只是過於激進而產生的意外，還是國仇家恨與男女情愛的相互勾纏，也正因為那麼多宏偉的藉口與陰險的算計，讓仇恨與憤怒有了滋生的空間，刺傷的「意外」才於焉誕生。

但是，相信任何一個看過《無知時刻》的人都會同意，這部片最充滿力道、情感最飽和的一瞬，莫過於片尾，那兩個被挑選的年輕演員們並沒有照著導演與警察的記憶行動。在當年的衝突裡，他們各自選取了槍與刀，但是年輕的演員，卻動了惻隱心，而在關鍵的時刻做了改變，最後，在披著黑紗的少女眼前，兩人互相遞出了麵餅與花盆。

最後這一段，看得我熱淚盈眶。當然其中的寓意不言而喻：當年輕人真正理解了一切，卻不用再直接背負那麼多歷史的仇恨、相對地「無知」，那麼人自然而然有能力去展現內在的「純真」，那也才是真正的和解與原諒。但更令我動容的是，電影彷彿還隱隱約約在說：傷與恨，不過是偶發的結果，而純真良善，才是本能、才應該是常態。事實上，後來有機會再看一次這部片，我才注意到，它在開演後，第一個畫面是打板，而第二個畫面，就是麵餅與花盆（電影的波斯語原名，就是「麵餅與花盆」）——換言之，在紀錄片的呈現裡，那像是關鍵時刻才啟動的轉折、彷彿一瞬之光的純真，其實早在拍攝之初，就已經注定了。

這樣的「注定」有其內在意義。試想，如果紀錄片只是單純紀錄、單純留下過往或重現，甚至只是讓發生過的事情被再次複製，那麼就算它真的能夠將一切都客觀地還原，但還原之後，意義又何在？像是錯誤，或傷害，或苦難，被紀錄下來、被重現出來，應該是為了一個紀錄或重現之外更高的目的吧？但是，正因為真相與求知行為本身，都具有吸引的魅力，所以如果過於拘泥於「真」，那麼觀眾可能就只會佇足在此，紀錄片也恐怕很難啟動觀眾的內心，去達到那個它原先設想的目的。

然而對我來說《無知時刻》最難得就在於，它所揭露的恰恰是：知，是為了無知，真相，是為了和解；這是說來簡單，卻極少人能夠做到的道理。步出電影院的時候，我感覺這部片有種魔力，彷彿能夠啟動人類內建的良善開關，去原諒很多原先以為不能原諒的事情。任何時刻，就連看似無從選擇的困境，其實只要願意，我們依舊內建了寬容一切的可能。

不知道該說是我撞見這部片子，還是這部片子在我面前降臨，總之，當往後我覺得人生面臨到一切都不能和解的關頭的時候，我總會逼自己回想這部片子，想起少女掀起黑紗，見證少年們以餅與花取代武器針鋒相對的時刻，就好像，又可以和世界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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