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島嶼出生的孩子,在二零一七年跨過了好幾片海洋,來到這片坐落於潟湖之中、以數百座橋(準確來說是四百零三座,連接了一百一十五條大小運河)連接零碎陸地的城市,大家對這個地方自有自己的想像和期待,但鮮少有人知道妳今天要用筆寫下的,這五個月以來,自己得以稱為家的這座島嶼。
剛搬至Giudecca的我,用olympus的傻瓜相機拍下這張照片
首先,是它的名字,妳喜愛當別人問起自己的住所時,GIU–DE–CCA在嘴裡所結合成的聲音,聽起來有種先黏、而化開、然後清脆結束的感覺,這是中文翻譯完全沒辦法詮釋的柔軟和轉折。這個名詞在嘴裡已成為自然,就像每次坐船回家,從船站走回住所的路上一樣,妳甚至不需要多看路便能直覺性地抵達。月亮不停地升起落下,漸漸養成的熟悉自然不過,如同這座島一如往常的寧靜。妳知道自己即使閉上眼睛都能夠清楚看見,沿著主要運河旁的餐廳、雜貨店、魚市場的畫面。
妳搭乘二號船在Palanca站下船。蒸汽船和船站的甲板碰撞在一起,兩者因為碰撞在水上而更劇烈地搖晃著,妳知道,當一個人已經對這樣的搖晃感到無任何所謂,那就是習慣水都生活的其中一個證據。船員站在繫著粗繩的柱子旁邊,以平板宏亮的聲音職責性地說出,ATTENZIONE(注意),BASSO(意指台階較低)。妳在運河旁的街道走著,走過餐廳和咖啡酒吧在街上擺放出的桌椅,一張一張桌椅沿著運河成了直直一條線,有時候水位比較高,浪直接一層一層地撲上人行道,行人穿上雨靴,走在鋪蓋了海水的磚石上。入夜之後,餐廳桌上的燭火讓妳想起在某些視河為神聖、在水旁的虔誠祈禱者,和他們所點起的香火。
妳能看到特定一家吧的外頭永遠站著一個全身穿著棕衣的亂髮男子,和總是擺在他面前的一杯橘紅色的Spritz,玻璃杯裡面的氣泡和玻璃在太陽光下閃耀,像是某種剛出礦的寶石;或是某家餐廳的門口永遠站著一位服務生,帶著百無聊賴的神情盯著每個路人瞧,經過他的時候妳總是低下自己的頭;即使街道不寬,遛狗的老人們永遠站在中間高聲談天,父母們和牽著迷你滑板車的小孩們隨處可見。這是一個有學校的島,島上有很多的家長和小孩子,妳常常看見各種年齡的孩子在廣場踢足球,父母和青少年坐在旁邊的咖啡店外面,抽菸聊天。這些厚重毛帽下的童稚臉龐讓妳經過他們的時候,嘴角不上揚也難。這個島上的居民比起妳在本島看到的大多數義大利人,更像一般的居民。
繼續直直地走下去,有一家島上才新開的書店,妳記得那天自己之所以有幸見證到書店的誕生,不過是因為在超市碰上一個只講過一兩次話的義大利朋友,你們說Ciao,互碰了彼此的臉頰,那依然不是妳熟悉的方式,但妳很喜愛這種相信人的感覺。他告訴妳島上開了一家新書店,還跟妳解釋「仕紳化」的意思,妳得知威尼斯人對於這家書店的開幕非常興奮,他們很開心這些老地方並不是被改造成另外一家五星級餐廳或旅館,而是一家書店。妳為了自己能夠見證這些而感到興奮,那天的書店充滿了紅色,紅色的牆、紅色的書封、紅色的配件,到處都是人,妳在人群中獨自觀察著每一個人熱絡地互碰臉頰,喝著書店門口以木桶提供的自釀紅酒,不停地翻著書。
還有一次妳和其他三位交換學生一起出去玩,活動結束的時候剛好錯過了一班船,而下一班船要過一小時才會出現,其他人都已經在船站的長椅上躺下。這時一艘送報小船經過,結果你們就這麼上了送報人的船,四個人塞在小船裡的報紙堆中間,被專程送回家。這只是其中一個故事,妳記得那些無數個等船回家的夜晚,除了浪拍打在岸邊的聲音和偶爾船駛過的引擎聲,沒有其他任何聲響,月亮高掛,和水對岸的住家和餐廳所散發的微光一同照亮黑夜下的運河,每一個波動都是漆黑中帶著月白。威尼斯既是充滿觀光客的地方,在妳眼中卻又像是一個小型社區一樣,這裡有時候極為喧嘩,有時候又極為靜謐,水不只承載異國旅人的眼睛,更承載了當地人的生活,它的流動性代表了這個地方和居住於此的居民。
除了居住於此的學生之外,妳在島上還知道幾個人,比如說宿舍的警衛、幾個店家的老闆,或是常去的那家超市的員工,你們互相熟知彼此的臉,但從來不知對方的名,你們會互相微笑,用義大利文交談。妳容易因為這些輕微卻不冒犯的熟悉感到溫暖,比如說,櫃台的伯伯一句英文都不識,但是總是記得妳的鑰匙號碼,或是主要街道轉角一家咖啡店的老闆,總是在妳說出任何話之前就遞給妳咖啡和可頌。
最重要的是,在這座島上妳佔有一席之地、容身之處,一張並非最溫暖或舒適但是屬於自己的床,在妳疲累、哭泣、喝醉、看書的時候柔軟地支撐,讓妳能用讓自己感到舒適的方式蜷曲在這張床上,並且感到安全。